文
张永超
清明是二十四节气之一，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其具体时间大约在春分后十五天左右，即每年的4月4号到6号。但是，到底如何理解清明的丰富含义？如何看待清明的民俗传承？本文尝试以“清明之源”为视角，从节日、节气、节俗三个方面展开讨论。
一、关于源头的误解：发现唯一源头
需要说明的是，探源之前有两个误解应予以澄清。
第一，探源是一种假说和发明，而并非是发现。清明之源，或者说任何探源都有很多今人的设想与假定，并非有一个确定的源头有待我们去发现，而是有很多发明的成分在其中。因为源头所涉及的时间、空间和行使主体都很难重现。我们只能从留下来的史迹（历史文献、出土材料等）中来重构关于其源头的认识，然而，由史迹推论出来的源头是否为历史实在，这是无法判断的。另外，即便是史迹，也只能以研究者的目力所及为限，我们看到的只是有限的部分，随着新文献、新史料的发现，对于源头的原有看法或许会被新的假说所替代。
因而，历史之实在究竟为何，我们始终是无法尽数知道的。不过，此种困境是人类的共同困境，所以，基于尽可能周全材料的探源，由此进行合乎理性的推理，亦可以说是最为接近历史真相的方法。在此意义上说，此种探源也是必要的，因为触及人类认识的边界，不能说是真实，但至少是接近于真实。
第二，源头是多样的、动态的。文化习俗的源头并非是唯一的，往往由多个源头融汇而成，它还是动态的，在历史演进中不断丰富。也正因此，一种文化习俗才能不断延续。
从这个意义上说，探源实际上是一种建构。当我们尝试自觉地去发掘源头的时候，我们也在不自觉地建构着对源头的认识。因此，在此语境下，对清明源头的探索，其实是一种设想和假说，根据目前所能搜集到的有限材料而提出一种确定的假说诠释。但是，随着我们对清明之源认识的加深，我们会发现清明的源头恰恰是动态的、多样的，无法用一种确定的假说来解释它，因此对清明之源的探索也注定是动态的、不断丰富的。尽管目前对清明之源的探索有假说性质，但却是有史可证的假说，因此是科学的、合理的。
二、清明之问：“断*扫墓”与
“携酒寻芳”何以并存？
提到清明节，往往会给人一种困惑：清明节明明是扫墓祭祖、追忆先人的，为何又被称为“踏春节”“秋千节”，还有“踏春郊游”“携酒寻芳”的说法？扫墓祭祖明明是悲伤“欲断*”的格调，而踏春、寻芳乃至于放风筝、荡秋千，明显是欢乐“莫忘归”的节奏。一忧一喜会在同一个节日出现，原因何在？
提到清明，我们往往会引用杜牧的诗《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此处的格调与情绪渲染明显是悲伤的，尽管有“酒家”之问，但更多是对“欲断*”的渲染而绝非取乐。孟浩然《清明即事》诗曰：“帝里重清明，人心自愁思。车声上路合，柳色东城翠。花落草齐生，莺飞蝶双戏。空堂坐相忆，酌茗聊代醉。”亦有“愁思”格调。
但是，唐代诗人李建勋的《清明日》：“他皆携酒寻芳去，我独关门好静眠。唯有杨花似相觅，因风时复到床前。”以及张籍的《同锦州胡郎中清明日对雨西亭宴》：“郡内开新火，高斋雨气清。惜花邀客赏，劝酒促歌声。共醉移芳席，留欢闭暮城。*闲方宴语，琴筑任遥情。”如同白居易的诗《清明日观妓舞听客诗》一样，明显透露出清明日是“寻欢作乐”的情境。在宋代诗人吴惟信《苏堤清明即事》和明代诗人王磐《清江引·清明日出游》中，“寻春”“出游”之情境跃然纸上。
在《写给孩子的中国传统节日故事》等介绍传统节日的书里，也多是引用杜牧的清明诗，并说“踏青祭扫在清明”，“欲断*”的祭扫之后，很快就可以游玩、荡秋千、放风筝了。此种安排在清明节的绘本里也多有出现，比如前一个场景是伤感的“默哀扫墓”，下一个场景就是欢快的“踏青春游”了。这里面是否会有情绪上的违和？还是别有深意？
余世存甚至在《节日之书》里写道：“有人会疑问，既然清明原本是这样一个春光明媚、生机盎然的时间，怎么会演变成中国人祭祖扫墓的日子呢，这不是矛盾吗？”他用中国人的美学观念，及关于生和死的“集体无意识”“出生入死”来进行了解释。这自然是一种现代诠释，但是，若回到清明之源，我们会看到今日的清明节与传统的上巳节（祀神郊游）、寒食节（禁火扫墓）及祖先神信仰有很大关系，或者说今日的清明节是吸纳融入上巳节、寒食节及祭祖的民俗传统的结果。
因此，今日谈清明，至少蕴含三重含义。一是二十四节气之一，与农业物候有关。二是节日，并在年成为法定假日。三是节俗，民俗上融合了“寒食扫墓”“清明种粟”“踏青郊游”三大传统。因此，我们尝试从这三个维度探讨清明之源。
三、清明之源：节气、节俗的融汇
“节气”的清明：顺天应时与种瓜点豆
据江晓原考证，“完整的二十四节气名称，迄今所知最早见于西汉初年的《淮南子·天文训》，其部分名称则已见于先秦典籍。”关于清明的解释，较为经典的说法有《淮南子·天文训》：“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则清明风至”。文中的“清明风”，即清爽明净之风。《岁时百问》：“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历书》：“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为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此得名。”由此可见，作为“节气”的清明，与历法推算的物候演进有关。
农谚“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表明，清明与一年物候变迁和农业安排息息相关。由此也可以看出，最初作为“节气”的清明与扫墓无关，更多是一种顺天应时的农业智慧之体现，自然此种顺天应时也有着颁授天时的权力源头，而这正是传统历法的功能之一。只是随着现代城市化演进，清明节又有了丰富的内容，不是强调“种瓜点豆”而是凸显“植树造林”，自然这与清明前后种植树苗成活率高、成长快有关，也可能与清明节插柳的习俗有关。
“节俗”的清明：祭祖扫墓与踏春游玩
清明扫墓源自寒食上墓。若从民俗上看，祭祖启承久远，目前出土的殷墟甲骨文中便有丰富的记载。然而关于“扫墓”则难以推断具体时间，因为依照古礼有“古不墓祭”的说法。
学者胡波、胡全称“严格说来，清明扫墓起于先秦，盛于唐朝。”但是，如上分析，作为“节气”的清明与扫墓无关，为何扫墓与清明联系在一起呢？有种说法，清明节的祭祖扫墓来自寒食扫墓：“寒食是民间禁火扫墓的日子，渐渐地，寒食与清明就合二为一了。”至于何时合一，可以参考关于“寒食扫墓”在《旧唐书》中的记载：“寒食上墓，礼往无文，近代相沿，寖以成俗，士庶之家，宜许上墓，编为五礼，永为常式”。
严敬群编著的《中国节日传统文化读本》认为“寒食节扫墓祭祖在南北朝到唐前被视为‘野祭’。唐代编入《开元礼》‘卷第八十七·王公以下拜扫（寒食拜扫附）’中，成为官方认同并倡导的吉礼之一。后演变为皇家祭陵；官府祭孔庙、祭先贤；百姓上坟等。”所以可以说，至少在唐代上墓已经成为社会重要风俗，在此民俗基础上扫墓被“编为五礼”。或又因为寒食节的日期距清明不过一两天，所以宋代之后，寒食节就与清明节合而为一了。比如余世存就认为“到了宋代，清明和寒食逐渐合而为一，清明将寒食节中的祭祀习俗收归名下。”
那么，寒食上墓又是如何产生的呢？这又涉及到寒食节的起源与礼俗问题，寒食节又称禁烟节、冷节。一般认为寒食节是为晋文公的忠臣介子推而设的，其最早的记载则见于桓谭：“太原郡民，以隆冬不火食五日，虽有疾病缓急，犹不敢犯，为介之推故也。”（《新论·离事》）但是仍有不可解处，清明并非“隆冬”（“隆冬”或许只是夸张说法）。而且这里更多只是说明寒食而没有提到扫墓。
关于禁火、寒食，严敬群认为：“关于寒食节禁火习俗的形成，民间有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说它起源于人们对著名忠臣义士介子推的纪念和祭奠。实际上禁火之俗早在周代已是惯制，为怀念和祭祀介子推而禁火的说法纯是附会。”而禁火之缘由与二十八星宿之星象灾疫有关：“春季龙星现于东方，容易引起大火，所以在三月龙星初现之时，应该禁火。”
禁火还与更远古的取火传统有关：“上古时期，人们钻木取火，季节不同，所用木材也不同，换季时就要改火。而每次改火都要换取新火。当新火未到之时，须要禁止人们生火。”《周礼》中记载：“司烜氏，掌以夫遂取明火于日，以鉴取明水于月，以共祭祀之明粢、明烛，共明水。凡邦之大事，共坟烛、庭燎。中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中。*旅，修火禁。邦若屋诛，则为明竁焉。”另外《周书》关于“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一年之中，钻火各异木，故曰改火也。”的记载亦可参考。
结合上述分析，对“改火”“新火”的敬畏，以及对星象灾疫的禁忌，基于传统久远的祭祖传统，寒食禁火及扫墓祭祖的传统或许正是一种融合。祭祖扫墓既是对先祖的怀念，所谓“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也是一种祈福禳灾和请求祖先护佑子孙的期盼。而介子推的故事大约是后来慢慢融汇入原有的寒食禁火扫墓等传统中，毕竟随着文明的发展，“改火”“新火”之类只是一种传说，包括星象灾疫也远非一般人能够理解，远不如新故事更能振奋人心，而且便于传颂。
关于踏春游玩的传统可能源自上巳节。从民俗上讲，于今看来，踏春游玩、荡秋千、放风筝及男女之会大约早有其实，而后才慢慢确定为节日。不过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况，本来就有盛大的节日，供人游玩、祈福祀神甚或男女“野合”，而后人们逐渐忘记了祀神只剩下“春游”了。中国民俗学会首席顾问宋兆麟认为：“踏青也叫行青、探春、寻春、郊游。它来自三月三上巳节，后来由于上巳节并入清明，而扫墓又要到郊外去，因此在清明节这一天人们常常到郊外去踏青。踏青的前身应该是野外的交往。在氏族时代，两个氏族之间的婚配就是依靠这种交往，通过对歌、跳舞等形式，达到彼此相识并建立感情，继而发生族外的婚姻关系。”
关于上巳节，《周礼》郑玄注曰：“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上巳节最主要的活动是“祭祀高禖”，高禖是婚姻和生育之神，因此上巳节又称为求偶节、求育节、女儿节，甚至被认为是“情人节”。有人认为，阴历的三月初三，应当被认定为我们中国的情人节，也是世界上最早、历史最悠久的情人节。
《论语》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多被认为就是描述上巳节的情形，王充就认为这是“雩祭”。在《后汉书》中也记载：“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洁者，言阳气布畅，万物讫出，始洁之矣。”由此可见，上巳节本来就是个热闹游玩、大宴宾客的日子。杜甫的诗《丽人行》中写道“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可见当时“携酒寻芳”是有缘由的。中唐诗人白居易在《三月三日谢恩曲江宴会状》对此盛况也有描绘，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记载当时就在玩“曲水流觞”的游戏。
然而上巳节毕竟没有作为“中国的情人节”流传下来，有人认为是由于自宋代开始，中国传统礼教对于男女交往束缚日严，又由于上巳节与清明节临近，所以此种注重男女交往、踏春游览和宴请宾客的节日“逐渐并入到清明节当中，人们也不再单独过上巳节了。”但是壮族、黎族、瑶族、土家族还有“三月三歌会”，又被称为“谈爱日”。
综合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我们今日的清明节是涵括了：二十四节气之一的清明、男女郊游的上巳节、寒食禁火的寒食节以及祭祖扫墓的祖先崇拜传统，由此多重融汇而来。因此，清明节既是祭祖扫墓的日子，也是踏春游玩的日子。所以祝福“清明节快乐”，亦未尝不可。
四、节日的清明：融合传统与继往开来
清明作为节日在当代中国被固定下来，纳入制度化管理则更突显扫墓习俗，尤其是“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传统。
清明节与春节、端午节、中秋节并称为中国四大传统节日。除了中国，世界上还有一些国家和地区也过清明节，比如越南、韩国、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年5月2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申报的清明节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清明节虽有着久远的历史源头，但在全国范围盛行并设扫墓假期是在唐宋。唐玄宗颁布*令，开始规定寒食节放假四天：《唐会要》记载，“二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敕：‘寒食、清明四日为假。’”按大历十二年（年）诏令，唐朝衙门依例放假五天：“自今以后，寒食通清明，休假五日。”到贞元六年（年），假日加到七天。宋代的寒食、清明也放假七天。北宋庞元英《文昌杂录》卷一记载：“祠部休假岁凡七十有六日，元日、寒食、冬至各七日。”南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十五引宋吕原明《岁时杂记》说：“清明前二日为寒食节，前后各三日，凡假七日。而民间以一百四日禁火，谓之私寒食，又谓之大寒食。北人皆以此日扫祭先茔，经月不绝，俗有寒食一月节之谚。”
年，国民*府明定4月5日为国定假日清明节。在当代中国，清明成为节日则经历了漫长的历程。关于节日的清明，需要留意的是，年9月17日中国民俗学会等17家单位于上海“乙酉中秋论坛”中发布提倡“在制度中保护传统节日；在生活中传承文化遗产”的《保护传统节日文化上海宣言》。
《上海宣言》称：中国固有的新年“元旦”一变沦为“废历新年”，再变成为“春节”，三变贬为陋俗，四变蜕为普通的劳动的日子。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也都一起在公共空间销声匿迹，成为没有特殊意义的日子。因此与会者在《上海宣言》中共同呼吁：有必要承认春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这些“大节”作为具有普遍群众基础的时间主轴的事实，并在此基础上以国家法定时间制度的方式，重新调整法定假日的分配，让现代纪念日与传统节日形成一种新的、更符合时代需要的结构关系，让中国的节日文化既具有足够的普世性而带来国际交往的便利，也具有充分的民族性而传递社会文化价值。
很难说《上海宣言》以及一些学者对传统节日的呼吁究竟在“清明节”制度化中起了多大作用。但我们还是看到年12月7日，国务院第次常务会议通过了修改《全国年节及纪念日放假办法》的决定，其中规定清明节，放假1天（农历清明当日）。年，清明节正式成为法定节假日，放假一天；年，清明节假期包括调休又改为3天。年11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保护单位名单》公布，文化和旅游部获得清明节保护单位资格。由此，清明作为节日被纳入制度化管理。
小结：清明与“清心”“勤*”“敬畏”
需要说明的是，清明被节日化似乎更凸显“慎重追远，民德归厚”的意味，这是在复兴传统文化格调下进行的。另外，在清明节为烈士陵园扫墓也成为新的内容。纪念祖先与缅怀先烈同行。
由前面论述，我们可以得知今日的清明承载了寒食节、上巳节、节气及祖先崇拜等不同民俗传统，因此才会有祭祖扫墓与踏春游玩共存，而今日的清明节也纳入了新的元素。
但是，对清明之源的探讨，有三点值得留意：
一为清明重在“清心”。《岁时百问》记载：“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扫墓祭祖，更多是一种心灵沟通、反省和自我忏悔，而不能仅仅停留在“报喜不报忧”和“求福”上。
二为清明重在“勤*”。清明之奥意在于对现代迷失的激浊扬清。据说介子推曾写“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作*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清明复清明。”于今而言，对古代清明礼仪传统的发掘与诠释，最终是为了适应现代社会的文明规则，同时又能帮助人们不断自省、减负解*。
三为清明重在“敬畏”。无论是对“祖先”还是“英烈”，此种敬畏的底线是需要坚守、强化和不断培养的。
祭祖扫墓的传统，若没有对于祖先的敬畏，如何沟通彼此，反省自我？勤*清明的传统，若没有对于初心正义的敬畏，如何得道多助，获得民心？祭祀高禖的传统，若没有对于彼此情感的敬畏，如何获得真爱，结晶爱情？因此，就清明节而言，对其探源，可以看到其对上巳节、寒食节及祖先崇拜传统的融合，最终归于“清心”和“勤*”，而“清心”与“勤*”统归于“敬畏”。
由此，清明节才能在当代中国吐故纳新，继往开来。
（转自“殡葬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