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寤寐思服
醒来时,青白月色照在手臂上,益发显得那手一丝血色也没有。
重庆的夏天是出名的热,顾慎言躺在沙发上,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颈弯里腻出一层汗。
起身走到窗边,中元节刚过不久,下弦月出奇地亮。
大后方的人都怕这样的夜,总是伴着空袭,“跑警报”连安稳觉也睡不成。她和唐睿到重庆时,刚刚发生过“八一九”大轰炸,到处人心慌慌。
抬手看看表,已是快十点,顾慎言才想,不知唐睿回来了没有。
这几天唐睿一直在开会,但不管回来多晚,总会来看看她,陪她说会儿话。今晚他回家探望父母,她怕方才睡着了没听到敲门声,想过去看看,这时却传来几声“咚咚……”敲门声,她疾走过去开了门,迎面飘来股浓烈酒气。
唐睿站在门口且不进来,凝视着她道:“怎么不开灯,还以为你睡了。”
“正要睡了,长官晚安。”
说着便要关门,唐睿伸手撑住门,酒气缭绕。
顾慎言侧过脸,道:“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说着走过去,捻亮沙发旁的古铜杆暗红纱罩子落地灯,酽酽红光漫延全屋。
唐睿笑着进屋,坐在沙发上,道:“慎言,来陪我说话。”
顾慎言不理,倒了些水放在他面前茶几上,坐在一旁,方道:“长官要说什么?”
唐睿也不答话,只是躬过身子,怔怔看着她。
顾慎言起身道:“没话说我可要睡了。”
唐睿伸手拉她,让她坐在身边,端起水杯边呷边道:“刚才吃饭的时候,我一直想着,真应该带你一起回家的。”
不知为什么,顾慎言感觉心脏跳漏一拍,转头看他。灯光下,他的浓眉微微蹙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许久,他放下杯子,握住她的纤掌,道:“到处是半生不熟的几张脸,连说什么话都不知道。要是你和我一起回去,好歹也有个说话的人吧。”
顾慎言倚在唐睿肩头,能感觉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他平素不怎么爱说话,面色又沉,没几个人敢在他面前放肆。可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健谈的,咬着耳朵说绵绵情话的时候也不少,儿女情长起来缠绵如斯。
过了很久,顾慎言耳边传来唐睿悠长沉静的呼吸。她抬起头,把手指拂在他微蹙的眉心,挺拔的鼻梁,轻抿的嘴唇上。他大约觉得很痒,伸手上来挡,人随即也醒了。看到她这个样子,有些发呆。她忙收回手,站起来,道:“太晚了,你快回去睡吧。”
唐睿坐在沙发里发了会呆,方才起身,道:“晚安。”说着便往卧室走。
顾慎言着急地去拉他,道:“门在那边呢。”但他步子很快,根本没拉住。
看他很自然地躺在床上,顾慎言哭笑不得,只得过来拉他,不想人家翻了个身,呼吸变得均匀,原来已经睡着了。
她无法,只好拿张夏被给他盖上。刚刚盖好要离开,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拉到唇边吻了吻手背,嘴里喃喃道:“慎言……”
她以为他醒了,道:“别闹了。”
刚想把手抽出来,他却已经将手指与她的手指扣在了一起。她只好坐下来推他,也不见反应。因为没有开灯,并看不清他的脸,只是那呼吸声渐渐又是悠细绵长。
她在床边坐了许久,想起有时候出去散步,他也会情不自禁地这样握着她的手,而她总是把他推开。有一次他生了气,偏要坚持,一路都不肯放开她的手。后来便是两人独处的时候,她也不让他这样做,让他知道她不喜欢。
她不是怕流言,只是不想他受到诟病。
而且,他不知道,这样十指相扣,总是让她升起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渴望。
*****
唐睿醒来时,天色已微明,睁开眼就觉得环境陌生,转头却看见顾慎言侧躺在旁边,睡得正熟。
他努力回想,只记得昨晚从家里回来后想跟她说几句话,她开了门,大约是因为热,脸庞是绯红色的,后来的事情便没了记忆,不知怎么就躺在了这里。
他静静凝视着枕边的她,那脸白得仿佛玉石,能透出额上淡蓝色血管。他伸手拂了拂她腮边碎发,只这一动,她便醒了。
睁开眼看到唐睿的脸,顾慎言吓了一跳,心想怎么就在他身边睡着了。匆忙起身,不期然又被拉回去——他们两个人的手指还扣在一起。她顾不得唐睿笑得暧昧,使劲挣脱他的手,急急跳下床跑到外面。
唐睿怕她生气,起身跟出去,看她正背身站在那里倒水,不禁笑道:“哎我说,你没趁我喝醉了占便宜吧?”
顾慎言斜他一眼,把水递过来。
唐睿边喝水边道:“今晚一起去林山官邸的晚宴吧?你先别拒绝,不去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孟文雄也会去,你不是早就想见他了吗?他过两天就去美国了,这样的机会以后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碰到。”
孟文雄是有名的数学家,顾慎言曾经师从他学习过一段时间。
顾慎言笑一笑,道:“我是要说,我没有合适的衣服。”
没听到唐睿说话,抬头看时,才见他皱着眉不断揉太阳穴。
顾慎言有些着急:“头疼吗?我给你揉揉。”
唐睿依言坐下,她抬手轻轻按摩他的两侧太阳穴,微凉指尖力道适中,他看着她专注的表情微笑。
顾慎言道:“怎么喝酒了?”
“昨天是我父亲五十岁生日。”
顾慎言笑道:“上次在报纸上看到唐先生照片,觉得你和他长得还真像。”
唐睿淡淡道:“是吗!”
顾慎言侧首抿嘴而笑,道:“连现在这种不耐烦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唐睿捏她的鼻子,道:“小促狭*,再胡说看我饶你。”顿了顿,他起身道,“走了。”
唐睿回房不久,顾慎言便收到封加密电报,她想这个时间发报恐是急事,忙解出来,才知是唐睿亲译的东西,便到对门找他。
唐睿正在刮胡子,满下巴泡沫,让她直接拿密码本。
顾慎言道:“*座大人,这需要您亲译的。”
唐睿探头瞪她一眼,她方才笑盈盈地取了密码本。只是寥寥几句话,很快译完念出来。
唐睿沉吟片刻,只道:“知道了。”
顾慎言问:“不担心吗?”
唐睿洗了脸走出来,道:“担心什么,郁熹安?”
听到他的名字,顾慎言皱眉,道:“他来者不善。”
唐睿笑道:“郁熹安这个人虽然有点拐孤,不过好在公私分明。大庆的哥哥在陕北,*功卓著也是实情,暂时扣押协助调查,亦属常情。”说着,他走到顾慎言面前,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道,“小丫头心思怎么这么重,觉得我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
顾慎言睨了睨他,转身欲走,又折回来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还望*座大人明示。”
唐睿笑道:“行,*座给你解疑释惑。”
“记得刚到汾州时,卢参谋长特意安排我破译密电。当时我就很疑惑,这种事为什么要参谋长亲自来安排,就算是参谋处的李处长来安排,恐怕都没有必要。”
“哦?”
顾慎言笑道:“后来我才明白,我其实是给人看的那步棋。”
“这话有趣,继续。”
“那时,你刚接手汾州防务不久,千头万绪,各类事情都要处理,应该是很忙的。但是,竟然肯屈尊拨冗接见我,还同意我去查高层人员,实在令人费解。”
“怎么个费解法?”
“卢参谋长和你,都知道我部高层有人通敌。既然是高层,那盘根错节,问题就很难说了。所以,让我查的意思,一来我谁也不认识。二来敲山震虎,借我警告他们,不要再挑起事端,危及你的安全。那你,为什么还要同意我去深查?”
唐睿伸手抚抚她的眼角,含笑道:“或许,是因为,我没法拒绝这双美丽的大眼睛。”
顾慎言笑道:“*座大人会这样感情用事吗?”
唐睿道:“不会吗?”
顾慎言笑道:“请*座大人明示。”
唐睿笑着低头想了想,道:“参谋长是我的父执,他们做事全是*客习惯。而我只是个*人,自然用*人的方式。”
“所以郁熹安的事情上,你明知他们来者不善,还是要用你*人的方式对待?”
“说了半天,在这等着我呢?”
顾慎言笑道:“不敢。”
然而她不能不担心,郁熹安处事完全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光明磊落如唐睿,狭路相逢或许能勇者胜出。面对种种*域伎俩,却未必能常胜不败。
唐睿不愿让她担心,笑道:“别想这个了,回去我和余照说,专门调你去对付郁熹安,怎么样?”
顾慎言嗔怪道:“瞧你都说些什么呀。”转头回了自己房间。
*****
顾慎言因想林山官邸的晚宴是正式场合,自己所带*常服不适宜穿着,正盘算着到什么地方买衣服,却接到唐睿的电话,说马上就回来,让她等着。
顾慎言以为有什么急事,不想他回来笑着说:“你不是说没有合适的衣服参加晚宴吗,我陪你去挑。”
她哭笑不得,道:“不用开会了吗?”
唐睿但笑不语,拉着她下楼。
他们步行到离住处不远的华丽服饰店。那是家犹太人开的女装店,顾客多为达官,衣服款式比大百货公司还要别致。顾慎言看唐睿带她来这里,说什么都不肯进去。
唐睿皱眉道:“又不喜欢这店的名字呀?”
顾慎言不禁一笑。有一次要买本书,他们一起走到书店门口,她见里面有熟人,不肯进去。那时唐睿不明就理,问她为什么,她便笑说不喜欢书店的名字。
当然不能再如斯搪塞,顾慎言只好悄悄道:“太贵了。”
唐睿没想到她竟然担心这个,二话不说拉起她的手就往里走。顾慎言不想和他在大街上拉扯,只好乖乖跟进去。
这店虽开在闹市,却也闹中取静,墙壁涂成暗绿色,配着黑胡桃木衣架,幽深安静。
试穿几件衣服,最后选定件宝石蓝真丝缎半袖束腰长裙,虽然式样再简单不过,颜色却极衬她白皙肤色。
帮忙整理裙摆的店员不住称赞,说这样看似简单的颜色式样最挑人,难得小姐穿得这样漂亮。顾慎言顾不上理她的生意经,只想先问问价钱。
正在这时,一个甜腻的女声叫道:“哥哥?”
说话间,一个穿粉绿色洋装的女子朝他们走过来。她大约和顾慎言差不多年纪,身材高挑,一张小小瓜子脸,娇俏可爱。
女子笑道:“怪不得哥哥问我应该到哪里选女装,原来是要给这位漂亮的小姐献殷勤呀。”
唐睿坦然而笑,道:“你不是要陪刘太太喝茶吗,怎么在这儿?”
“还说呢,雪玉放我鸽子。这不被妈妈抓住帮她拿衣服来了。”
这时,一个二十三四岁、着中尉*服的*官走了过来。女子笑道:“哥哥,这是顾伯飞,我和你提过的,记得吗?”
那*官对着唐睿行个*礼,道:“唐*长,几个月前您到陆大讲课,和我们一班同学座谈过,我们还送了您一面锦旗。”
唐睿想一想,点头道:“我记得,你是篮球队队长。”
那女子笑嘻嘻看着顾慎言,道:“哥哥,这位小姐面生的很,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唐睿笑着给她们互做介绍,这女子是唐睿的妹妹唐敏,那*官顾伯飞刚刚从中央陆*大学毕业,准备到国防部挂职。
唐敏听到顾慎言的名字时,眉头不由收紧。顾伯飞则有些意外地盯了她片刻。不过这两人教养良好,并没多说什么,只借口有事先走了。
顾慎言从头顶凉到脚心,径直去了更衣间。
过了很久她才出来,把换下的衣服还给店员,对唐睿道:“我不想去了。”说完转身出门,走得极快。
唐睿追出去,看顾慎言边走边用手在脸庞上擦着什么。她穿件白色亚麻短袖旗袍,显得很是单薄,感觉很快就要融入茫茫人海中。他忙追上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跟在她身边。
也不知走了多久,顾慎言停下来,转身好像想跟他说什么,又好像说不出口,满脸犹豫。
唐睿不由伸手擦了擦她腮边还未干的泪水。
顾慎言侧首让开,道:“大街上。”
唐睿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倒知道是大街上了?一路哭成那个样子,也不管我在旁边有多尴尬。”
顾慎言看他一身戎装实在显眼,不由暗暗责怪自己任性,轻声道:“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二人就近找间咖啡馆,唐睿帮顾慎言叫一堆食物,东西送上来,她却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唐睿只好道:“你好歹尝尝蛋糕吧,也不枉我跟人家西点师套半天近乎,才选到这么漂亮的一款。”
顾慎言不由一笑,道:“蛋糕好不好吃,跟卖相什么相干?”
“小敏跟我说,把蛋糕做漂亮,需要很高超的手上功夫和审美观,这样的师傅,对味道要求也高。所以蛋糕选漂亮的总没错。”唐睿笑道,“她整天吃喝玩乐,对这个还是很有研究的。”
顾慎言抬头看他一眼,默默拿起调羹,切下一点蛋糕,放在口中,踌躇着该怎么跟他说下面的话。
“很好吃,谢谢。”
唐睿一笑,刚要说话,顾慎言已经放下调羹,道:“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就不免会想,活着,也挺好的。”
唐睿一愣,笑道:“仅仅是吃到好吃的东西,才会觉得活着好吗?”
顾慎言也是一笑,转头望向窗外,悠悠道:“遇到艰难得不得了的时候,觉得再也活不下的时候,我又会想,这乱世中,人命如草芥,能活下来,是上天眷顾,又怎么能无视这份眷顾,轻易放弃生命呢?”
她转回头,望着唐睿,道:“我不仅要活下来,还要好好活着,哪怕下一秒就会遭遇不测,这一秒也要好好活着。我要替那些没有活下来的人,去好好活着,好好体会这个世界。”
唐睿点点头,倒是一时语塞。顾慎言又笑一笑,道:“所以,是我自私了。我只想好好活下来,好好爱一次,即使明天就死了,也不枉这一生。”
“慎言。”
顾慎言呵一声,道:“你看,我在你面前说这个,是不是太可笑了。”
唐睿大致已经明白她想说什么,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只道:“乱世如斯,命如蝼蚁,我也想今朝有酒今朝醉,好好爱一次,不枉此生。”
“可是我们活着,就要面临红尘俗事。”顾慎言道,“唐小姐回去,会跟唐夫人说今天的见闻。唐夫人会知道,跟她儿子一起的女人,是那个让大好青年*宇自杀的,红颜祸水。”
这些事唐睿不会没有耳闻,然而他从没提起,她也没说过。
“慎言,你所有的忧虑,我都明白。我只是不理解,在你心里,我做什么都需要母亲首肯?还是我做什么,需要考虑别人的态度?”
“乱世人不配谈什么天长地久,但有限的时间,让你承受各种压力,也不是我之所愿。”
唐睿皱眉:“什么乱世人不配谈天长地久,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其实,我们相识也不是太久,你对我了解有限,我——”顾慎言自嘲地笑一笑,道,“我可能真是养母说的那种惹事精,走到哪里,哪里就不安宁。”
唐睿刚想说哪有人这么说自己,顾慎言笑着摇摇头,声音里带上了苦涩:“两年前,我去报考战干训练团的时候,真的以为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唐睿不由抬头看她一眼。
顾慎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并没有注意到。她只道:“我这个人,从小在人际交往方面就很笨拙。我母亲总说我,白生一副好皮囊,脑子里全是棉絮。你一定会奇怪,怎么会有母亲这样说女儿。那是因为你不认识我母亲,她玲珑剔透,走到哪里都左右逢源。我也真的很想像母亲那样。可是不行,无论如何努力,我都是跌跌撞撞的。”
“在战干训练团里,我很想跟大家处好关系,很多时候,甚至是刻意讨好大家。别人不愿做的事,我去做。别人不愿领的任务,我去领。脏活儿累活儿我都抢着干。对所有人都很和善。”
“*宇是*令部负责招考战干训练团的官员,后来也承担一部分训练团里的工作,大概看我可怜吧,对我很是照顾。
“他也是东北人,不仅是我,训练团里东北籍的人员他都很照顾。那时我们年节、周末都会到*家去,*夫人的酸菜炖粉条和*瓜蘸酱不知温暖了多少像我这样……永远回不去家乡的人。”
她一时哽咽,端起已经有点凉了的咖啡呷一口,那样苦,所以离开荣乡之后,她再没有喝过咖啡。
“训练团毕业的时候,正值瑞尔诺小组招聘人员,*宇向负责人力荐我。大家都觉得奇怪,也有人说些闲话。不过,很快大家也就把这些闲话视为笑话。*宇的女朋友是出名的多,谁都不认为,他会对那么普通的我有什么特别青睐。”
“因为大家都在重庆,我们一班东北籍同学同事还是会不时到*家去,吃*夫人的家乡菜,听她讲家乡的故事。那个时候,*宇常跟我们一起聊天,他很和气很风趣,又肯帮人,人缘很好。有几次天晚了,因为我住的远,他还曾开车相送。但他不仅是对我一个人那样,他对所有人都像大哥哥一样。”
“去年除夕,*宇说看我一个人过年太冷清,便邀请我去他家过年。我看许多无家可回的人都去了,也没多想。可是,我没料到,*宇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求婚。”
顾慎言双手环在那杯已经冷了的咖啡周围,两根拇指下意识扣着杯沿。那个求婚场面很是尴尬,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记不清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完全应付不了当时的场面,大概,真的让他太难堪了。”
后来的事唐睿也知道,*宇自杀,据说留了一份遗书,说是得不到所爱之人的芳心,万念俱灰,宁愿选择死亡。万幸发现及时,没有危及生命。
这种花边新闻马上传得到处都是,满城风雨。当时决定找顾慎言到七十九*时,也有人跟唐睿提过,她人品不好,不好委以重任。
人言可畏,她能挺过来,着实不容易。
顾慎言再次自嘲般地笑了笑,道:“我想了很久,可能是我太想融入当时的环境,总是在讨好人,才让*宇误会。说到底,总是我举止轻浮、行为失当之过。”
所以后来她几乎不与任何人说话,刻意跟所有人保持距离。
唐睿道:“你想多了,你并没做错什么,没必要自责。”
顾慎言摇头道:“别人不会这么想,令尊令堂更不会这么想。”
唐睿呵一声,道:“你今天怎么了,我父母就那么让你困扰吗?”
“任何父母,都不可能眼看着儿子与不三不四的女人纠缠,而置之不理。不管你现在是一*的长官,还是将*,他们都不会放任不管。”顾慎言面色凝重,道,“况且现在人人末世情结严重,搞不好你被妖女蛊惑,脑子一热,做出更加糊涂的决定,那就不仅是你自己,更会令整个家族蒙羞。”
唐睿气不过,只道:“既然你那么在意,现在就跟我回家去见见他们,省得杯弓蛇影。”
顾慎言一笑,道:“哪里用那么麻烦,现在他们可能已经在你下榻处等着了。”
唐睿无奈,道:“那你想怎么样?”
顾慎言握紧拳头,缓声道:“请你坚持,我们只是普通上下级关系。”
唐睿皱眉道:“乱世人没有天长地久,原来是这个意思。你就想着,说不定哪天我们分道扬镳了,也不影响彼此今后的生活,是吗?”
“没准明天我就被流弹击中,不治身亡了呢。”
一时之间,唐睿被噎住,好一会儿方道:“顾慎言,你还真是个狠人啊,从服装店到这里才多长时间,你就做好决定了。运筹帷幄,杀伐决断,不去带兵是不是太屈才了。”
顾慎言抬言望向对面的他,那冷峻双眸、挺直鼻梁、轻抿薄唇,那因风沙和日光变成古铜色的面容,那样英俊,仿佛看一生都不会厌倦。
想到“一生”这个词,她在心里笑了笑:你配拥有他的一生吗?
“不行。”
顾慎言道:“什么不行?”
“无论是我父母,还是别的什么人,只要他们问,我就不会隐瞒我们的关系。”唐睿表情严肃,道,“我也不认同你的做法。既然乱世人没有天长地久,那更应该珍惜时间,把我们的关系放在阳光下,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唐睿的心上人。”
顾慎言以手支额,半晌无语,许久方道:“你是不是下命令习惯了,但在这件事上,我也不是你的下属。”
“我自然是尊重你的决定,但你好歹也要考虑一下我吧。”唐睿道,“你觉得我愿意在这上面说谎吗,你觉得我能说谎吗?”
“但别人知道,你和声名狼藉的女人有瓜葛,会怎么看你?”
“想怎么看怎么看。”唐睿道,“我知道你心结过不去,这样吧,我们顺其自然好不好,不用再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当然不合适,但一时之间,她也说服不了他,不由长长叹口气。
唐睿也无奈,想来时间总是能治愈一切,时间长了,她自然知道什么事情重要,什么事情不必理会。
这时,咖啡店大门又被推开,走进来三四个人。
唐睿侧目一看,道:“是郁长官,我去打个招呼。”
顾慎言远远望过去,见刚进来那几个人中,有个年近五十的*人,有着与郁熹安同出一辙的浓眉大眼。
这该就是郁熹安的父亲,松江行营主任郁海霖了吧?
那通身的威严与英挺之气,是唯有他那个年龄男人才会有的岁月积淀而出的风华。张世铭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曾经为小小的她遮风挡雨,让她多舛的人生还留有那么多温馨的回忆。
顾慎言慢慢握紧小调羹,郁熹安,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郁熹安。
相比之下,那点流言蜚语,根本不值得担心。
一客栗子蛋糕吃得七七八八时,唐睿方回来。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去林山官邸了。唐睿却摇头,道:“本来就是想带你去见孟文雄,现在你不去,我去有什么意思。不去了。”
顾慎言都被气笑了,道:“好,属下遵命,总行了吧。”
唐睿哈哈一笑,顾慎言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
他们终于绕回华丽服饰店买衣服。店员见他们去而折返,使尽浑身解数推销,一时又道:“小姐穿这样的礼服一定要配套手饰,方不显得失礼。”
唐睿从不见她涂脂抹粉,除了腕上一只有些古旧的Blancpain男装白金皮带手表,亦没有别的饰物,便做主帮她买下一对白色珍珠耳环。
她这个年龄,配珍珠是有些显老,不过试戴之后,珍珠莹润光芒将整张脸衬得光洁明媚,顾慎言也很喜欢,便没推辞。只是看到账单,有点过意不去。
唐睿笑道:“难道我的薪水少到都不够给女朋友买礼物了吗?”
顾慎言从没被人称为女朋友,既新鲜心里又甜丝丝的,那笑容一直挂到七十九*驻重庆办事处主任孙绍开车来接他们。
*****
林山官邸建在半山,花园阔深,绿树掩映,浓荫累累,入门处十几株碧槐都已合抱,掩着幢漂亮的三层德式别墅。
顾慎言他们抵达时,花园两旁的汽车已经排满。官邸主人、*令部部长林茨和夫人听到通传,亲自到门口来迎接唐睿。
这虽是林茨以私人名义举行的晚宴,却邀请许多*界*界商界文化界知名人士,唐睿一进门便与新朋故旧寒暄应酬。顾慎言是低阶*官,不敢凑他们的热闹,与孙绍一起退在一边。一会儿孙绍遇到熟人,顾慎言便拿了杯冷饮四处闲转。
在乐池边听小型乐团演奏时,一个女声在旁边道:“顾小姐?”
顾慎言闻声转过头,只见个高挑女子站在身后,着袭红色曳地晚礼服,烫过的蓬松乌发全从左耳侧堆泄在肩上,左耳际上插支镶钻蝴蝶发插,着实艳丽无匹。
顾慎言向她点头致意,道句:“邱小姐好。”
邱芳怡手中拿杯暗红色葡萄酒,十指鲜红蔻丹,血点子似的,笑道:“险些都认不出来了,顾小姐身体可好?我一直想到汾州探望你,可是那边战事紧张,也没有成行。”
顾慎言亦笑道:“多谢邱小姐关心,已无大碍。”
闲话几句,邱芳怡得知她来重庆公干,方道:“明之也在重庆?”
顾慎言曾听人说过,邱芳怡是唐睿的未婚妻,后来也不知是有意忽视还是真的忘了,从未与唐睿提起。此时听邱芳怡问,心里一沉,道:“唐长官就在那边。”
邱芳怡转头看了看,又若有所思地望着顾慎言,道:“你还叫他……长官?”
“邱小姐这是何意?”
邱芳怡淡淡一笑,道:“你该知道,邱家与唐家是世交吧?我和明之相识多年,他的性子,倒也知道一二。”她说话的时候,大眼睛宝光流动,是一脉精致的妩媚,“上次我把你砸伤,明之着急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他素来笃定,我原以为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能让他失措。”她低下头,自嘲似地笑笑,“后来我也想明白了,在他眼里,我们这些人都是庸脂俗粉,你才是清逸出尘的空谷幽兰。”
顾慎言低头不语,眉头越颦越紧。
邱芳怡倒觉得她一副胜利者姿态,不由哼一声,道:“只是,这唐家的少奶奶,恐怕比*家的少奶奶更不易当呢。”
顾慎言手中那杯冷饮,因为热,凝了一层水珠,顺着玻璃壁流在手背上,像滴晶莹的泪珠。她伸手想抹去,只见邱芳怡抬头道:“明之。”
唐睿从顾慎言背后走过来,客套地与邱芳怡问好。
邱芳怡笑道:“顾小姐,能让明之请我跳支舞吗?”
顾慎言一愣,抬头看邱芳怡一眼。这种女人间的战争她从来不得要领,难以招架。好在唐睿帮忙,他对邱芳怡道:“我很荣幸。不过我承诺今晚只与慎言一起跳舞,她才肯来,我可不能食言。”
说着,唐睿把顾慎言手中杯子放在一边,携起她的手,步入舞池,带着她在银灯闪烁间、悦耳舞曲间、觥筹交错间翩翩起舞。
他的舞姿娴熟,她却生涩僵硬,放在他掌心那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也越来越冰冷。他不禁担心她不悦,低头道:“别紧张,我不会嫌弃你跳得不好。”
顾慎言一笑,道:“今晚只与我跳舞?我都成你躲前女友的挡箭牌了。”
唐睿皱眉,闷声道:“什么?”
“我额头上还有*座大人前女友留下的痕迹呢,你不认可不行。”
听她这么揶揄,唐睿臂上一紧,她不由自主地和他贴在一起。他俯下头,贴在她的耳畔,轻语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孟教授在那边,我去找他。”
说着,顾慎言拉唐睿退到舞池旁边,脱开他的手,去找孟文雄。
向孟文雄求教之后,顾慎言见找唐睿寒暄的人太多,便知趣地退到一边,走出大厅,来到花园,沿着仿白石铺地、冬青树环绕的夹道慢慢散步。
园子里影影绰绰,虫声唧唧,花香袅袅,一阵风掠过,树木枝叶沙沙做响,如泣如诉。
后园池塘的并蒂白荷开得正艳,空气中有淡淡水腥气和清雅荷香。
唐睿说每个人都有过去,那是一个人重要的组成部分。可她真的很想世上有种药,吃下去就能把过去忘得干干净净。无论快乐、不快乐,她都想忘记。
冷孤桐愿世界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