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桩事发生在十多年前,我们一家老小在闽南海边一个叫安海的镇子里开张一爿小餐馆,人来客往,惨淡经营,波澜不惊已经半年有余,殊不知突然遭遇了一场风波,万幸当晚我未留在店里,当年我这个年轻气盛的小店老板要是在场,面对几个小街痞颠倒黑白的蓄意滋事,无克制不理智地激烈冲突起来,极可能会引来不堪设想的后果,是从农村来,一辈子辛苦躬耕在田间地头的父亲,是他孤身一人在身处险恶中从容不迫,以一生的忍让和厚道化解了这场在他乡的无妄之灾……
年10月21医院前年的深秋时节,我和妻子从浙江绍兴赶回川南家乡,医院已经住院一个多星期的父亲。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夜,医院的病房里,病魔缠身的父亲骨瘦如柴,虚弱的父亲依偎着远方归来的儿子,这颗白发如霜的苍老头颅有生以来第一次枕靠在儿子的臂膀上。
从房檐,自树梢淅淅沥沥滴落的雨医院,听父亲旧事重提,他娓娓道来,语气多么轻描淡写,却让儿子听得惊心动魄……
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下午,我被父亲“撵回”了公司,到了晚上,父亲又借故支走了家里的另外三个女眷,她们分别是我的母亲、妻子和三岁的小女儿。
时年的父亲年近花甲,他不动声色“清场”,理由无懈可击,让家里人察觉不出有什么蹊跷——他这个平素穿戴西服的儿子既不会烹饪,笨嘴拙舌也不是招揽生意的材料,甚至连碗碟也涮不干净,请假回来名义上是帮忙,实际是不务正业,既然不能改变店里的收入,倒不如乖觉回去上班。
至于他的老伴和儿媳妇母女俩,他也巧妙地为她们找到了暂时的“避难所”……诸位读者朋友若不厌烦嫌,一言难尽,说来话长!
一把年纪的父亲母亲在那一年春节末梢,带着牙牙学语的孙女儿远离故土,在春运高峰期座无虚席的长途客车里颠簸了三天两夜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厦门。
厦门·集美大桥厦门并非长途客车的终点,我的父母亲和幼小女儿只是在这里暂停中转,稍事休息后再踏上一条往东偏北方向的沿海岸线公路继续出发,只有到了泉州,从家乡泸州发车的长途客车才算最后了却这趟千里迢迢的远差。
地处东南的厦门是个四面环海的城市,当年从岛内始发往泉州、惠安、莆田一带,集美大桥是唯一的跨海出岛通道,透过车窗,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初次映入风尘仆仆的老幼三双外乡人惊愕的眼睛里,这里海天一色,风光旖旎,再也难觅与川南家乡一点儿相似的痕迹,在母亲多愁善感的心里,无异于流落到了天涯海角。
每忆泉州,剪不断,理还乱!作者不能不在文中以相当篇幅来穿插述说当年我一家老小栖身的泉州地方啊!是父亲的离世勾起了我对泉州清晰如昨日的记忆,或许也是泉州本土别样于异地的文化民俗在冥冥天意中让我家赦免了一场劫难——
泉州开元寺天王殿内有一对木刻楹联,相传最早由南宋理学家朱熹所题。
闽南古城·泉州“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
古城泉州,雅称“佛国”的确名不虚传!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日,香火缭绕的古刹寺院星依然星罗棋布在闽南地界的喧嚣都市和僻静的乡野之间,就是在那些红砖古厝的村落里,每村每寨必建家族宗祠,各家各户也设有神龛灵位。这在不知究竟的外乡人眼里,这里的人们信仰虔诚,也过度“迷信”。这样的风土人情或许与史书上的大迁徙有关,这是一个流淌在当地子民血液里千百年来刻骨铭心的记忆。
遥想战乱频仍的西晋时期,无论是惨烈的“永嘉之乱”,不论是有名的“衣冠南渡”,还是到了北宋的“靖康之变”,流离失所的中原百姓,为避战祸和屠戮,为了活下去的一线生机,他们慌不择路,四散奔逃,这一卷目不忍睹的“流民图”从中原铺展开来,一路延伸到了巨浪滔天的东南大海边,陆地从脚下突然消失了,是大海和闽南的陆地止住了他们奔命的脚步……
想必近两千多年前的闽南地面尚是一片流放遭贬谪官员的蛮荒之地,入不了庙堂高位上那些显贵们攻城略地的炯炯法眼,要不然从中原逃难来的人们怎能侥幸在此地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当地人们的先祖经历过血泪惨剧,在闽南这个偏远的地方生存下来,他们感激上苍的垂怜和恩赐。后人们承袭了旧制礼俗,以四季密集的祭祀活动和庆典形式来表达对神灵的敬畏,对祖先的缅怀感恩之情。
倘若去访一访闽南当地的年轻人,知道老家一年四季名目繁多的诸如普渡节、尾牙、送灶王、海祭妈祖、天公生、敬天公、祭土地公、七大巡、以及中元节、盂兰盆会……这些繁文缛节的典故出处吗?休提那些青涩的面孔将会被问得张口结舌,就是年过不惑,乃至儿孙满堂的人,也将被难得一头雾水,半晌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来。
就像大水冲了龙王庙似的,不知者不足为奇,但不妨碍闽南百姓对天地、神灵、本土的先贤英杰的顶礼膜拜……他们兴师动众地庆典,大张旗鼓地操办着婚丧嫁娶的红白喜事。
一连几天的大戏通常都是压轴登场的节目,当一记开场锣鼓喧天震响之后,帷幕徐徐展开之时,戏台下早已眼巴巴恭候着黑压压一大片观众,这些男女老少已经一脸痴迷提前沉浸在陶醉状态中去了。
泉州木偶戏”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须。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
梨园戏、高甲戏、傀儡戏、打城戏,均可以来粉墨登场,依作者这个外乡人看来,让闽南人如此着魔的压轴好戏最具代表性的一为“提线傀儡戏”,二为“高甲戏”,二者皆是是发祥于泉州闽南语系传统戏剧的奇葩,它承载着南音文化特色的诸多精华,也许它独特的音律节韵能够唤醒闽南人不为外人所知的远古记忆。
不能不感叹戏曲的艺术魅力征服了人类的等级层次和地域限制。别瞧他在台上逢场作戏,分明是在装腔作势却显得一板一眼。
吹拉弹唱,如泣如诉之中,神魂颠倒的台下人,枉然替戏中古人担忧不已,仿佛世间的柴米油盐已然如海市蜃楼一般虚无缥缈。
泉州高甲戏小时候,我川南人家如逢红白喜事,其亲友们往往出资包几场电影或点一台戏来表达对主人的心意。这也是迎来送往的川南民间走亲访友随礼的一种形式体现。
举凡那户人家举办这样的露天节目在平日寂寥的乡村里可谓是振奋人心的消息。主人翁将戏台或银幕搭在院子里、架在尚稀疏兀立着稻茬的旱田里、房前屋后空旷的斜坡上,夜幕之下,四乡八邻的观众打大老远的地方纷至沓来,盛况空前比闽南民间的庙会更热闹。
如今回首,往事依稀,宛若发生于影影绰绰的梦境里——多少人家也不容错失这样的机会,他们早早用罢晚饭后匆匆出门,年轻的父母们呼儿唤女,倾巢而出,难忘那些年的清澄夜空中月光皎洁,或是星汉灿烂,就算是斜雨纷纷的黄昏也阻挡不了他们拖家带口去参加一场夜晚的聚会,如此的观众,这般热情无辜,经常回报他们的,往往只是欣赏到一个无头无尾的片段。
川剧《驮背子回门》画面孩提时代记忆犹新的经典莫过于川剧《驮背子回门》、老电影《梁祝》、《铡美案》、《杜十娘》、《李慧娘》、《五朵金花》……夜空之下,原本空旷的场院里只要竖直起一面黑框白银幕,一时半刻就会人头攒动起来。
如我母亲这样年纪,又识得几个文字的当年川南农村的小媳妇儿,大约算得上倾心追慕露天戏剧和电影的生力军。
上世纪九十年代电影画面天知道经过多少片场的来来回回,拷贝胶片终于不堪重负断成了几截,不慌不忙的放映员对这等故障司空见惯,只见人家大手大脚一剪,再用医用胶带缠接上,大度的观影者也从不计较在欣赏过程中的磕磕绊绊。这样颠三倒四的播放片场虽然屡次三番,但如我母亲这样着了迷的观众,只要距离未到鞭长莫及的程度,还是要翻来覆去地去热衷追随……
我的父亲亦步亦趋相伴着母亲,带着一双儿女风雨无阻相随,旁人察觉不出其中有什么曲折,他这个儿子也是多年以后,也是做了父亲的人了,才逐渐醒悟这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呵护和体贴之心,他一辈子宠着母亲,心细如发。
年轻的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咬紧牙关支撑着一个贫寒的小家,风雨飘摇多么艰辛,从小缺吃少穿,他身躯瘦弱,又没文化,母亲由此怨尤了几乎一辈子,恼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目不识丁的庄稼汉父亲不识投射在幕布上的字幕,甚至连普通话都听不明白,更不用说听懂那些拖着长调吚吚丫丫的戏剧唱腔,也许他疲惫不堪极了,怀里又拖着一个让瞌睡虫折腾很东倒西歪的小儿,为生存而挣扎中的年轻父亲,所谓艺术意境,诗情画意从何而来?
那些年的年轻夫妇栉风沐雨尝尽谋生的辛苦,与其说夜幕下的父亲兴致勃勃去观戏看电影尚精力充沛,不如说他是为了迎合母亲,他心甘情愿地不离左右迁就自己的妻子,在母亲面前耐心细致的父亲,那谦卑的姿态,除了盛满胸臆的恩宠,毕其与母亲相识后,不可谓不漫长的余生,更像个忠心不二的仆人似的。
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天刚断黑不久,父亲有些急切地送走了傍晚用餐的最后一桌客人。他转过身来不但将餐厅的灯灭了一半,连大门也关闭了一半。
父亲的举动落在亚热带季风气候,终年四季难见一片霜花,连冬腊月也燥热到偶尔要穿单衣短袖度日子的闽南明显有悖常理。
这东南大海边的不夜城,岂有夜深人静的道理。且不论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连许多外乡客也入乡随俗过起了昼伏夜出的日子,光天化日之下的街头,上午八九点钟了还显得空空荡荡,深夜子时都过了却车水马龙。
闽南晋江市安海镇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的闽南都市,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兀自成一个茫茫人海。夜幕降临后商机无限。我们这家紧邻水果批发市场的饮食小店同这一条街上任意一家小餐馆一样,一大半营业份额都在夜间经营创收下的。
我的父亲却在当晚摆出了一条关门谢客的理由,真挚感人,理直气壮到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几乎是强迫老伴和儿媳妇母女俩出门看热闹去。
走过一条街,横穿到马路对面,再跨过一座刷过白漆的石拱桥。从店里出来到此处,不过区区两里地。眼前出现一个五六百户,三四千人口,人烟稠密的村庄。
作者的川南家乡,单门独户的人家也罢,东两户西三家也好,遍地开花撒落在沟壑起伏的丘陵之间。而泉州辖区内的乡村多以动辄几百户居民的聚居现象呈现,
如此这般数千者之众,村民们在村口矗立着一座高大牌楼,深如迷宫的闽南当地的浩大村庄里,除了外嫁来的媳妇儿或是倒插门的入赘女婿,一般情况下难以找出一户外姓的人家。他们要么举村人皆姓蔡,要么全村一律洪姓。遑论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人,这样的村落无不历史悠久,别看都是同一个姓氏,成百上千年世代延续下来,左邻右舍几乎都是出了五服的血缘关系。漫步在这样的村子里,街坊邻居的老熟人不宜称之为老蔡或小洪,若不然回应者此起彼伏,茫然不知所措发生在应接不暇之时,扳着十个指头也数不过来有多少个老蔡小洪。
这个离我家小餐馆两里远,安海镇东郊的村庄地名叫庄浦村。(化名,作者注释)
闽南乡村那一年的那几天里庄浦村一连赶上了三件大事:普渡节、一个富家千金的婚礼、还有一位年逾九旬老寿星的喜丧。村里祠堂前的场院上在敲锣打鼓唱大戏,还立着一块五丈多长的宽幅银幕放电影,轰轰烈烈的热闹已是第三天头上了。
正午和傍晚的饭点时段,纷纷光临小餐馆的顾客大多是附近几家制衣公司和五金机械厂的员工,三三两两的不乏我们西南地区的老乡,父母亲一口土生土长的川南方言可以和他们顺畅交流。这些年轻人在餐椅上刚一落座就表情夸张地谈论庄浦村的演出,每触及到精彩处,往往笑翻了一席人,连餐桌都在跟着抖动。
母亲忙里忙外穿梭在桌席间收碗碟擦桌椅,客人们的谈笑风生吸引她听得耳朵都竖起来了。
平素在川南家乡,老家附近乡亲们的红事白事,一年到头总要碰上好几回,那种让观众们笑得前仰后合的民间演出的情景浮现出来,母亲心里念念不忘,犹似身在异乡也突如其来一个温故的机会。
安海之于我母亲这个从川南农村来到此地已过半年的大娘尽管还人生地不熟,闽南话之于她,叽里呱啦如同外语似的。但这并不妨碍她想去凑一下陌生地方的热闹,亲眼见识一番闽南乡村别样的“西洋景”。
闽南祭祀活动场景安海是闽南地区晋江市下辖一个百业兴旺的重镇,灯火通明的街市一派繁华,尤其是餐饮行业的店铺,不到夜里十一点,几乎没有一家甘心打烊落锁的。可是我父亲却在那一个晚上反其道行之。
父亲早早收工打烊,他在灭了一半照明灯的餐厅里的昏暗光线下神色焦灼而悲壮,他连连催促老伴、儿媳妇儿、小孙女三代人出门去庄浦村看戏看电影,勒令口气强硬得如扫地出门一样。
明面上看来,是父亲又在司空见惯对老伴献殷勤,投其所好让她出去解解闷,让儿媳和孙女儿也跟着去作伴,以他说得出口,不容争辩的理田是担心老伴不小心走丢了。
其实另有隐情——在十多年前的那一个晚上,头发花白,年近花甲的父亲,一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老农民,在离家乡一千多公里的他乡做好了为保全亲人而准备去赴汤蹈火。
目送三个女眷在路灯下转过街角,不见了人影,父亲迅速转身进店,他反身将剩下的一扇虚掩的店门再往外推了一推,只留下一道窄窄的缝隙。
父亲摸黑去了里间他与母亲的卧室,从枕头下翻出了一把剁骨的菜刀,他下午就把它磨得雪亮锋利。父亲将利器插在腰间的皮带上,再往里收紧了一个扣眼,几番调整刀柄的位置,他要使贴身的钢刀在出其不意时迅速拔出来又要让旁人觉察不出他暗藏凶器。
父亲的额头在灯光下亮晶晶的,他不由自主紧张,身上汗水涔涔……
我的母亲只知道当天午后儿子放在里间第一间寝室床头柜上的手机失窃了。其他的内情,她只晓得一个大概。用他安慰儿子的原话来说,失财免灾,大不了花钱节约一些,再买一个。待到太阳快落山,儿子离店回公司时,她还把自己的“泉灵通”借给了儿子用。母亲不知详情,是因为母亲打年轻时就养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午休习惯,要是午饭后不闭目睡上片刻,她整个下午都处于昏昏沉沉的萎靡状态,像掉了魂似的。
都是店里最后一位客人离席后我们才开饭,辛辛苦苦开餐馆的小店主们的作息哪有什么规律可循。待到那一天我们一家终于上桌吃午饭时,墙壁上的挂钟时针都指向下午两点钟了。母亲饭后进寝室休息,睏得连脚步都有跌跌撞撞,当天的午休她睡得特别沉,就是天上打响雷也惊不醒她,就别说在她熟睡时店里来了警察。
至于儿媳妇儿,她经历了下午发生在店里的来龙去脉,但是当年尚不到而立之年的儿媳妇儿还涉世未深,不知江湖险恶。就是她在情急之下拨打了报警电话,可是待到一路鸣笛的警车在店门口停下时,那三个小年轻早已溜之大吉……
孙女儿在她爷爷那双昏花老眼里分明就是一颗光彩夺目的夜明珠。那一年刚出襁褓的女婴让她妈妈初次带回龙洞坪老家,爷爷见了,两眼闪闪发光。接过去搂在怀里,瞅得两眼发直。
一两岁的孙女儿宝贝喜乐无常,最不可理喻。无端哭哭闹闹,每回一趟老家,夜里偏要一心挨着爷爷共眠,这细心的爷爷一会儿帮她掖被角,一会儿又抱起来把尿,彻夜连灯也不敢灭。
只要这个小猫崽大小的孙女儿发出一声娇啼,爷爷就如接到紧急命令似的应声而起,轻轻抱起来,再为她裹紧小被子,托稳在如摇篮的臂弯里,轻拍慢摇,她的爷爷如在踏着舞步节奏一般频率守一……一夜循环若干次,往复折腾爷爷若干趟。爷爷不但不厌倦,瞧他一张苍老的脸庞,连褶子都舒展开来了,分明就是一脸沉醉。
当年作者父女俩从川南泸州老家到闽南泉州,路上两天三夜,孙女儿差不多都赖在爷爷怀里,就连上车下车,爷爷双肩上背着一个又大又沉的牛津布行李包,怀里还抱紧一个嗲声娇气的孙女儿,老头儿累得脑门上的白发都濡湿了一大半,还连声回应着孙女儿,笑语盈盈的乐得合不拢嘴……
午饭后到下午四五点钟这段时间一般情况下鲜有客人光顾,店主人是可以趁机忙里偷闲休息一下的。
孙女儿的爷爷刚刚和衣躺下床,眼睛还未来得及合上,跟前跟后缠着爷爷的小孙女儿也尾随着进来了,她也想在爷爷的边上小睡上一会儿。
那天下午,就只有奶奶和三岁孙女儿得享了午休。
父母亲的卧室里响起父亲的鼾声还不到一刻钟,就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也许是敲门声太微弱不足以惊醒每天熬到午夜,又从清晨起忙碌不停到下午的父亲。
是儿媳妇儿站在门外三声“爸爸”才唤醒了疲惫不堪的父亲——又进店三个客人,生意上门了。
父亲蹑手蹑脚起身,轻手轻脚带上房门,为的是让老伴和孙女儿祖孙俩清清静静睡上一场午觉。
店堂里坐着三个年轻小伙子,衣着洁净,三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如抹了蜜一样,一见父亲掀开门帘从里间出来,连忙起身,亲亲热热连呼伯伯,又转头称呼他的儿媳妇儿为姐姐。
三个不速之客一口地地道道的西南乡音,他们自称是附近一家公司的送货员,老板像个催命鬼似的,逼着他仨一个上午连着半个下午接连从安海到泉州跑了三个来回,连午饭也顾不上吃。这一条街上的七八家餐馆,就我们这家看上去最讲究卫生,所以就进来了。
这三个年轻人要么是饿坏了,要么是真有钱的主儿,“打牙祭”出手阔绰:父亲为他们剖了一条约五斤重的活鲟鱼、妻子切了一大盘卤牛肉、又用高压锅炖了半锅排骨汤、又拎来一件啤酒……小餐桌都快挤不下去了。佳肴美酒岂能缺了好烟相配,受客人相托,妻子出门垫钱买回两包单价三十多元一盒的高档香烟。
翁媳俩为这一单“大生意”乐颠颠地忙上忙下,热情洋溢为食客提供最优质的服务。妻子在心里默算几遍了,刨去两盒香烟不计,也忽略几样果蔬冷盘,单是几道旺实的“硬菜”,粗略算下来,这顿酒饭价值接近三百元。
酒菜上齐后,父亲擦了把脖颈上的汗水,隔着一张桌子照料着三个大快朵颐的年轻顾客。
三个年轻人对我父亲的手艺赞不绝口,只是两三点钟了才进午餐,搅了我父亲的午休,他们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似的,非要敬伯伯一杯,与他们素不相识的伯伯实在拗不过人家的心意,接过来痛痛快快一饮而尽。
我父亲从不吸烟,平时也滴酒不沾。这样不染任何瘾癖的人在酒精刺激下,情绪顿时高涨。他手舞足蹈像个孩子一样,不住夸赞小伙子们能干又知礼懂事……
我也在里间左侧我和妻子的房间里睡午觉,卧室门虚掩着。餐厅通往里间小夫妻的卧室中间隔着一道用膜板隔开的狭隘走廊,餐厅与走廊之间只有门框没有装门,门框上钉着一条布帘子。
布门帘根本不隔音,喝了一杯啤酒的父亲和客人那朗声笑语终于将我吵醒了。
父亲和客人双方都是一口地道四川话,父亲又如此高兴。我以为老家来故人了,哪有避而不见乡亲的道理,遂翻身起来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这三个年轻人见到我这个少东家更加热情,仿佛失而复得失散多年的手足兄弟一般。
盛情难却之下,我被邀请入席,几番推让,我在正席位上坐定下来。
桌下横七竖八一大堆空酒瓶,其中一个小伙子耐不住腹胀急急忙忙要去卫生间,我妻子一指门帘子,他迫不及待一溜烟儿就钻了进去。
我们这家小餐馆仅设了一个小卫生间,位于我和妻子小房间外的右墙角。出门在外,因陋就简,我和妻子住的寝室和卫生间都是以木板隔断的,从店里任何一处往卫生间,都要从我和妻子的房间门口路过。
便溺声停止后,上厕所的年轻人又过两三分钟才出来。腾空了肚子又接着敞开胡吃海喝……
剩下的的两个客人也一前一后去了一趟卫生间。
被三个热情过度的不速之客灌得云山雾罩的少东家脑子里还残存几分清醒,见三个陌生人相继去了卫生间,突然想起寝室门没有关,床上枕头下藏着一个盛着好几百元钱以及证件的钱包,还有自己的手机也摆在床头柜上……一时间觉得有些不放心,也起身掀开门帘进去了。
枕头没挪动过位置,枕头下的钱包看上去也原封不动——证件也都还在,唯独钞票不翼而飞了。
同钞票一起不翼而飞的,就是床头柜上的那只新买的“索爱”手机也不见了踪影!
一个人遭受财物失窃这种意外时,在下意识支配下通常会经历两种心理反应:一时间六神无主,惊慌失措,再于心不甘,幻想着失而复得。我这个失主在惊愕中迅速冷静下来,我轻声将妻子唤了进来,问她是不是动过我的东西了,她说她打顾客进店那一刻就一直忙得脚不点地连房间门都没靠近一步,既然不是妻子就更不能是奶奶和孙女儿,祖孙俩在隔壁房间熟睡,连房门都没打开过……自我起身到店堂再到发现钱物失踪这段时间,只有那三个人进来过,也只有这三个年轻人涉嫌盗窃!
妻子比我还要着急,她把凉席揭开了,毛毯提起来抖了又抖,枕芯也从枕套里扒了出来……翻箱倒柜一通折腾——侥幸破灭,哪里会有奇迹发生。
小夫妻返回店堂,女人的哀求里颤抖着哭声,说三个帅哥要是拿了手机就还回来,我们绝不声张,当成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这三个刚才还高高兴兴推杯换盏的年轻人闻言勃然变色,反应之激烈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枉。
他们喷着酒气指天画地,又是诅咒又是发毒誓,异口同声否认。其中一个为了自证清白当着大家的面把上衣脱了又抹去长裤子,要不是我大声喝斥那人的拙劣表演,这家伙还想把贴身内裤也剥过一干二净。
我也喝了几杯酒,胆壮了几成,他们的狡辩无异于火上浇油,盛怒之下,我的胸腔都快炸开了,口气也不再客气:
只有你们三个人上过厕所,不是你们哪有别人!为了洗清自己,各位把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放在桌上……
三个年轻人“无辜”的嘴脸一下子翻转得狰狞可怖,咬牙切齿回应的口气不无威胁和恫吓,听上去让人毛骨悚然。
身上的东西拿出来也不是不可以!我们哥仨也是在江湖上走南闯北的人,这个面子丢不起。要是没从中找到你丢失的东西,就坐实你在栽赃好人,要么你赔我们一万块钱名誉损失费,要不然就把你这破店一把火点了……
年轻的少东家气得火冒三丈,不顾一切一把拽住一个家伙的衣服,就要将手伸进他的衣袋。这家伙像一头受惊了的野猪似的力大无穷,一下子挣脱开来,抄起一只啤酒瓶子,咣当一声就在冰箱角将瓶底碰掉了,他张牙舞爪挥舞着无底的酒瓶,那碎裂的瓶底犬牙交错,支楞着长长的玻璃尖,闪烁着森森寒光,比一把利矛还要瘆人。
你再过来,老子一瓶子捅死你!
我的勇敢是在酒精作用下骤然爆发的,这个谦谦文弱书生一扫平日里的矜持形象,那一刻像个猛张飞似的。随手从墙角抄起一柄一米多长的铁锹,举到半空猛然发力眼看就要劈向那颗扬言要纵火烧店的脑袋……
我在和这三个人紧张对峙——就在另外两个人也摩拳擦掌要跟着扑上来,事态眼看就要激化到鱼死网破之际,妻子在身后猛地死死抱住了我,父亲也赶紧冲过去拖住了那个挥舞着破碎酒瓶的人。
父亲那白发苍苍的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嘴里不停地说对不起……误会了……我那儿子冤枉好人,太不懂事……
脸色煞白的妻子害怕丈夫挨毒打,她担心极了。转个身来像一道护身盾牌似的以她娇小的身体挡在我和那三个凶神恶煞的年轻人之间,恐惧使她剧烈颤抖,跟筛糠一样。
她把头拱在丈夫胸膛上,我清清楚楚听见她哆哆嗦嗦摁响了三个手机按键的声音。
电话刚一接通,就听见了手机里传来一个温柔的接警女声。
“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三个家伙见势不妙,抽身几个箭步就蹿到了店门外,其中一个折返回来,指头点着我的鼻尖。
“你小子有种就不要躲起来,晚上新账老账一起算!”
警察在那三人逃跑约十分钟后到达,他们慌忙拔开在门口围观的人群进入店里,出乎意料并没有看到头破血流的斗殴现场,父亲对我和妻子递了一个眼色,示意由他出面去接待警察,父亲对着警官们边一边比划一边用一口川南方言陈述着“案情”。
闽南深沪湾渔港父亲在警察面前篡改了事实真相:他说儿子和几个哥们儿朋友在店里喝酒,耍酒疯,吵了几句嘴,还动了手,只伤了和气并没伤人,结果闹了个不欢而散……
父亲以他那一口川南方言,地地道道的乡音,他为了让警官们明白他的意思,他刻意调慢节奏和语速,一字一顿,再借助手势和警察交流。有板有眼的神情无比严肃认真,一比一画的姿势格外滑稽。警官们竖直耳朵费力地听他的一面之词,竟然听懂了也偏信了,居然把他们逗得开怀大笑。
警官们放心离开的英姿显得多么大度又潇洒。
店里恢复平静后,父亲又转过身来开导儿子,他让我放放心心回去上班:天下哪有这样的笨贼,偷了东西还会自已主动回到作案现场的?佯称晚上要来报复,纯属是鸭子死了——嘴硬!
他送走了儿子,亲眼见他上了安海镇到深沪镇的客车才转身回去。父亲在返店再到晚上餐馆客流高峰期的这段空闲时间,做了两件隐秘的事情。
一辈子对自己节俭到苛刻的父亲做下的第一件事不可谓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回店的几百米途中,他走进了一家超市,他指着香烟柜台里最顶层那一种朱红色软包的香烟,不吸烟的父亲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想买三盒烟。结果收银员告诉老头儿这点儿钱远远不够,父亲一咬牙又摸出一张大钞,收银台的小姑娘找回给他五元零钱才算顺利完成了交易。
父亲出了超市,那姑娘还掩饰不住一脸的惊讶莫名,这个外地来的乡下老汉穿戴土里土气,横竖都不像个有钱人,居然抽这么贵的烟。
回到店里,没有理睬老伴也没招呼儿媳妇儿,直到看见了小孙女儿蹦蹦跳跳跑出来迎接爷爷,神色凝重的父亲才轻笑一下。
他从砧板上拿下一把差不多两斤多重,油腻腻的剁骨刀,转身向里间的天井走去,父亲若无其事的背影看上去和寻常一样——他只是为了把菜刀磨快,以便顺顺当当地切肉剁骨,仿佛压根儿就无谋划过把菜刀派上其他用场。
我家的店和邻居的店两堵墙之间有一个大约三尺宽两丈长两头砌以水泥空心砖封堵的狭长“天井”。领居家的墙体完好无缺,而我家从墙根往上则开了一道小门,如此一来,这方小小的,本是两家共有的“天井”,则顺理成章变成了我们一家独享。
我们刚搬过来时,天井里杂物成堆,墙壁上布满了苔藓。将它清理干净后,我再在两头牢牢地拴上一条指头粗的电缆线。母亲和妻子在这无人打扰的“天井”里晾晒衣服;而我家初涉尘世才不到三年的小丫头天性好奇,她半跪半趴在地上,屏息凝神地翻开墙角的瓦砾和石块,聚精会神的样子,眼珠子都快掉落到地上了,她在认真研究哪些四处逃窜的小小虫豸,全然不顾小脸蛋儿花了,身上的干净衣裳也弄脏了……
而这一天下午在“天井”里,比我家小丫头更专注更投入一件事的,就是小丫头的爷爷。
曾经岁月凄苦,年过半百的父亲那一头茂盛的头发过早地全白了。他不时用手指蘸着盐水酒在刀锋上,随着他上下左右的磨刀动作,他那一颗雪白而又蓬乱的脑袋也在那一年初秋的天光下摇摆不定。
父亲的心里必定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为了保全家人不受荼毒,他多么矛盾的做下两项应变的准备。
他买了价格昂贵的香烟,如此贵重的东西,仿佛待承的是不一般的贵客,可他又把菜刀磨得雪亮锋利,宛若是要去迎敌,对付凶恶残忍的豺狼……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年过不惑的父亲和村里的几位乡亲一起,他们在早春时节远赴南疆,在那多雨又潮湿的亚热带雨林里开山筑路,将近年关时回来,挑着一担破旧又沉重的行李,他把辛苦挣下的几百元血汗钱,深藏在脚上穿的那双旧胶鞋里,一路有惊无险地带回了家。
那一年,中越边境线上的战争已经接近尾声,曾经炮火连天的战场归于寂静,双方的军队都撤离得差不多了,但父亲和叔叔们说,隔三岔五还是可以听见零星的枪声……
油画《边陲小花》年少时在家乡,经常可见乡村旷野里那些竖立在田埂土路和青石板大路交错的十字路口的电线杆子上、小河边路口的树干上,贴着一章一尺见方的土黄色宣纸,宣纸右下角盖着一个篆文红章,印章边框里的字符曲曲折折,却又条理清晰。这错综复杂却又有条不紊,让人不明不白,光这一方朱红印章就显得神秘莫测,宣纸上当然还有几行毛笔书写的楷体字,如此写道: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路过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二十年余前的一天,因为家里有客人,父亲天还没亮就去赶场买菜,四邻八乡那么多的早起者,父亲可能是动身最早的人,因为他急匆匆的脚步第一个通过石旦口渡桥。(石旦口,位于川南家乡玄滩镇境内,在龙凤村和新山村交界处的龙溪河上——作者注释)
他在朦朦胧胧的晨光里触动了一条拦在桥头上的红丝带。那是一户弄瓦之喜的人家拴上的。(弄瓦之喜,生男孩叫弄璋之喜,生的是女儿叫弄瓦之喜——作者注释)
上世纪九十年代龙溪河流域捕鱼场景因那襁褓之中的娇弱幼儿没日没夜哭闹不休,长辈们担忧她不能顺利长大成人,川南民间衍生一种“撞拜”的习俗,为孩子“撞”上一门干亲,再认一双衣食父母,等于给孩子上了双保险。千百年来也说不清灵验与否,可这难道不是寄托了天下为人父母的可怜心愿否?
一切全凭上天注定,“撞”上谁,谁就是那个冥冥之中当仁不让的有缘人。
措手不及的父亲显然吃了一惊,定下神来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慷慨地掏出一张伍拾元的钞票作为见面礼打发了人家。
五十元放在二十多年前的川南农村可不是小数目,那些年在乡中学念初中的孩子们,一个星期拥有十元钱生活费,算得上中等水准了……
当年这个初降人世不久的女孩儿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突然出现在父母亲眼前,让这对年近半百的夫妇喜不自禁凭空又添丁一个女儿……
这一门家远在泸州城里的干亲其间中断了十几年的来往,二十多年后的今年夏天,已经物是人非,连找上门的路都不识了,想通过亲朋故友的关系想来探望我的父母。
可是这苦命的干爹已于去年腊月永远告别了人世间……
文章的下篇,将揭破闽南安海惊险往事的最后记述以及详述以上两段往事,天南地北的读者朋友,耐心待作者娓娓道来……(文章未结束,请待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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