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中国传统节日中元节。我们聊一聊那些看似荒诞不经,但吸引一众现代都市青年口耳相传的读书传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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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夏恩编辑肖舒妍李阳校对付春愔赵琳
中元节又到了,虽然每个月都有十五满月夜,但中元节的月夜,却多少给人一种异乎寻常的感受。尽管随着文明祭扫的推广,清冷的月光下,大都市的水泥马路上纸钱的灰堆越来越少,十字路口也再难看到纸人纸马和成套的纸房屋、纸家具被一把火点燃。古老的风俗正在现代文明的进击下偃旗息鼓,但传承已久的故事传说,却可以披上现代的外衣,继续在都市的水泥丛林中游荡。一个不留意,它就有可能钻进你的耳朵里,就像从地下伸出的冷冰冰的手,悄无声息地摸上来,拨弄拨弄你颤动的小心脏。
都市传说,这是个听起来既陌生又时髦的名词,是个民俗学的概念。它是我们非常熟悉的民间故事的分支亚种,只是这些民间故事的背景并不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而是发生在当下,发生在现代都市中,讲述和传播它们的,也并非炉火旁的老爷爷老太婆,而是当代社会中见多识广的都市人。这些故事有些荒诞不经,但大多数听起来似乎有鼻子有眼,它们不仅听起来信源可靠,甚至新闻媒体都会加入到传播和求证行列之中。下水道里的变种金鱼、老鼠肉做的羊肉串、长着猫脸的老太太,便宜得离奇的外卖,等等,这些都市传说毫无疑问都带有鲜明的都市印记,因此,它们也被都市人一本正经地口耳相传。
纵使它们听起来如此贴近现代人的都市生活,但当我们进行深入研究时,就会发现,这些所谓的新出现的都市传说,包含的母题却颇为古老,与古人心心相通。分明是老套的故事乔装改扮,披上一层现代都市的外套,竟能吸引一众现代都市青年心甘情愿口耳相传,乐此不疲。更有趣的是,随着都市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张,同一母题的都市传说也流传于世界各地,并且在当地社会生活和文化环境的熏陶改造下,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新的都市传说。
这是一个妙趣横生的话题,也是一个适合在暑热夜晚给人消烦解闷的谈资。当然,传说就是传说,哪怕它再光怪陆离、引人入胜,哪怕它再信誓旦旦,消息可靠,哪怕它是七大姑八大姨五服之外的哥哥嫂子告诉你的“绝对是真的”的故事,也请谨记,除了亘古相通的好奇心之外,它绝对不是“真的”!
它只是个都市传说。
▲本文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8月20日专题《都市传说》。
“我……我也来讲一个”。
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身边是一群半生不熟的面孔,各自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唯有自己像个稻草人一样枯坐在桌边,坐立不安。眼看着主人和宾朋有说有笑、渐入佳境,自己却像是恰好位于屋子里的盲点,无人闻问,只能看着周围人的嘴唇不停活动,舌头上下翻腾,自己的喉咙却空空荡荡,挤不出只言片语插进对方热烈的谈话中。
眼看社恐女神与尴尬仙子正穿过熙攘的人群连臂而至,双双冲自己抛来冷冰冰的媚眼。就在这千钧一发时刻,肾脏终于猛然想起了自己此刻应尽的责任不是向膀胱输送液体,而是向大脑发送激素。欢快的暖流直捣颅腔,强行解锁了脑回沟里那只沉睡许久的宝箱,但见眼睛里小星星一闪,灵感的火花瞬间化作飞溅的唾沫喷走了近在咫尺的社恐与尴尬。那句著名的开场白终于脱口而出:
“这是从我朋友那儿听来的事儿,绝对是真的!”
跟在“绝对是真的”后面的故事,可以有成百上千种,就像绝大多数聚会上的话题和段子一样,没人会真的拷问真假。但纵使如此,不妨暂且先来听其中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你很可能听过,就算与你熟悉的那个版本细节有所出入,也是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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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夜传说,公交车去无踪
这个传说实在经典,大部分读者应该知道它的一个甚至几个版本,所以没有必要赘述其中的细节,只要撮其大概就足以引起颅腔内的回响。那是在一个深夜,接近零点,某辆末班车从公交总站驶出。为了增加故事的可信性,有些讲述者还会特意加上具体的时间或是公交车的车次。在开始的几个站点,上来了四名乘客,包括一对夫妇,一个年轻人和一个老人,在不同的版本中,这个老人可以是个老太太,也可以是个老头,总而言之,这对年龄上成反比的一老一少将在这个传说中充当主要角色。
下面的地点很重要:一个偏僻的公交站。善于讲故事的人会特别提示这个公交站即使在白天上车的人也很少。而在这个晚上,在这个公交站上来了三名不速之客。不同的版本中,这三名乘客的衣着各异,但一致的特征是身穿古装,并且面色低沉,上车后便坐到最后一排,沉默不语。
故事在这里达到了高潮部分:那个老人自从三名乘客上车后,就满脸犹疑地不住回头张望。突然之间,他脸色大变,硬找理由跟年轻人大声争吵,并要求司机停车。在将年轻人拉下车后,老人才告诉这个仍然不知就里、满面怒容的年轻人,他刚刚救了他一命,因为他发现后来刚上车的那三个乘客没有脚。直到此时,年轻人才陡然转怒为惊,后怕地望着那辆公交车滑进岑寂的黑夜中,从此消失无踪。
末班公交车上疲惫的乘客。都市生活中的疏离与陌生感是都市传说诞生的心理原因之一。
这个故事就是流行最广的都市传说之一“消失的公交车”。在这个梗概基础上诞生的版本有无数个,不同的版本甚至还添油加醋,加上更荒诞离奇的结尾,从而让这个故事显得更加不可信。每个听众都知道,这种来路不明的故事当不了真,但它确实可以让自己的心脏感受一下微颤后的小小刺激。
这个故事听起来确实足以引人注目,但实际上,它并非望空虚构,而是有其原型。它可以追溯到东晋文士干宝撰写的志异小说《搜神记》中糜竺路遇美艳妇人请求搭车同乘。在这个最早的版本中,搭乘妇人乃是上天差遣火烧糜家的使者,因为糜竺德行高尚,因此决定减轻灾祸。
与异类同车而行,是民间故事中重要的母题之一。东晋时代的民间传说,直到一千六百年后仍然出现了新的版本流传于世,只不过古人乘坐的牛车,成了现代人乘坐的公交车。除此之外,主要元素只是略加改动,增加了富有生活经验的老年人与懵然无知的年轻人以加强戏剧冲突。但万变不离其宗。
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有许多原因,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是一群会讲故事的动物。早在茹毛饮血的时代,这些毛比同类少不少的灵长类物种就聚集在篝火旁分享一个接一个故事,其中有些流传至今,经过历代传颂、记录、改写,成了我们最耳熟能详的神话传说。而我们作为这些会讲故事的少毛灵长类的后代,在聆听先辈传下的故事传说的同时,也创造和讲述着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故事传说。与先辈身处的乡野村落相比,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都市成为了社会、经济和政治的中心枢轴,形形色色的人汇聚于此,生活于此,故事传说也在这里流传碰撞。所谓“都市传说”,也就顺理成章地于焉诞生。
都市中闲聊胡侃是都市传说形成和传播的主要方式。
都市传说听起来像是个新鲜的词语,因为传说总是跟乡野农村联系得更加紧密。坐在村口闲聊神侃的老头老太太们几乎每个人肚子里都装满了各式各样的传说,在专业学者眼中,这些乡野村夫可谓民间传说的宝库。自上世纪二十年代起,中国的第一代民俗学家们,便兴致勃勃地发起了到民间去的运动,他们深入田间地头,向村夫乡妪打听当地流传的民间传说,就像鲁迅所说的那样“农民们有一点余闲,譬如乘凉,就有人讲故事”。他们深信那些清新质朴的传说就刻在乡民的脑子里,因为他们天真善良,勤劳忠厚,不像城市中人,在所谓都市文明的熏染下变得精明狡诈。
这种观念直到20世纪80年代仍然执着地存在于民俗学者的脑海中。不妨看一看自年发起的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编纂工程,这一浩大工程直到如今尚未整理完毕。随便翻开《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的任何一页,查看故事的采录地点,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来自乡村,只有像北京、天津、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搜集的民间传说,采录地点才更多位于城市之中,但其中不少也几乎能看出是乡村民间传说的异文翻版,它们往往都刻意带着古朴的印记。
然而都市传说,却一定是发生在当下都市中的故事。就像消失的公交车的传说,就是一个典型的都市传说。它的发生地点,是都市中的交通工具公交车;故事的人物,是都市中生活的男女乘客,发生的时间是都市的夜生活。
它们在都市人群中传播扩散,被或是调侃,或是一本正经地口耳相传,也惟有都市生活中人会对此产生更强烈的共鸣:因为都市传说中的事情,很可能就发生在自己身上——身处偌大的城市里,蜗居在某个城乡接合部的高层出租屋中,通勤乘坐公共交通的时间几乎占据了都市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加班到深夜,为了省下几个出租车钱,只能去追赶深夜中驶来的末班车。疲劳的上班族孤独地面对着车窗外深夜孤寂的城市,每天上下班的熟悉路线在此刻也变得分外陌生,熟悉与陌生之间的不安,犹如都市夜晚灯光与暮色的交迭,悄然潜入心灵,于是脑海中陡然浮现出在聚会或是午休闲谈时听来的这个消失公交车的都市传说。
纵使到站车门开启的那一瞬间,多少会让人陡然寒毛倒竖。但这种代入感,多少能让人感到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听来的都市传说中,自己是这个都市的主角。
因此,不得不说,民俗学家终于将目光瞄上都市传说这个领域可谓明智之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