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可能是唯一一个很难说出“节日快乐!”的节日了。回想十几年前,当我还是一个职场小白的时候,临近清明节,恰逢放三天小长假前的那个周五,我难以抑制放假前的快乐心情,边收拾东西边准备下班,站起来顺口对旁边的主管送去一句“节日快乐!”。只见他苦笑着说:“这个节日可能很难快乐吧。”这时我才突然想起主管的母亲上个月因为肺癌转移引起多器官衰竭而去世了,尴尬无比。
是呀,那时年轻的我,几乎没有经历过家人病痛和身边亲人去世,独自一人在大城市打拼,身边一直有那么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朋友陪伴左右,家乡父母身体健康、感情和睦,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都健在,所以对这个节日也没有真切、实在的感受,有的只是又有几天假期可以挥霍的兴奋和激动。
我的家乡在最遥远的大西北,占全国六分之一国土面积的新疆。父母祖籍四川,爷爷年轻时算国民党逃兵,逃至新疆定居,父亲生于新疆长于新疆。因为路途遥远,爷爷很少回四川,老家的亲戚也很少了,所以父亲对四川老家也没有什么印象。
母亲生于四川,那个时候家中地少人多,吃不饱饭,20岁光景投奔新疆的大伯。母亲兄弟子妹三人,母亲最长,姨姨次之,舅舅最小。姨姨后来也来新疆投奔母亲,外公外婆和舅舅一直生活在四川老家。期间,在我四岁时,我们全家一起回四川探望过外公外婆舅舅们,后来外公外婆在我十几岁的时候陆续来过新疆两次,妈妈自己一个人回过老家几次。父母单位每三年还是五年有一次探亲假,来回火车票可以报销,妈妈不想浪费这个探亲假,只是不再带上我们了,因为那个时候,都是很慢的绿皮火车,回四川老家一趟,火车单程就要3天,再转汽车到县城,县城再转车到乡里老家,一路舟车劳顿,到家时双脚常常因为长时间坐车而肿胀不已。所以小时候我对四川老家也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
记得那时候新疆对内地还有一个特别的称呼“口里”,对内地人叫“口里人”,应该是大致指过了甘肃嘉峪关以后的河南,山东,湖南,湖北,四川等地,有时候叫回老家也叫回“口里”,比如日常对话常是:你啥时候回口里呀?你从口里回来了?你下次回口里帮我带个啥东西,反正“口里”就是特别遥远、要做好久火车汽车才能到达的地方。“口里人”就是特别精明狡猾、特别会算计的那种生意人,这可能来自于新疆本地维吾尔族人的视角——因为很早的时候都内地人常来新疆做买卖,可能有时候见到维吾尔族人不会看称,不会加减乘除,就会缺斤少两,从而被当地人冠以此种含义。下次你来新疆如果听到“口里人”的这种说法或称呼时,就知道大概指什么了,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也看语境,有时就是纯粹的地理代指。
新疆的汉族绝大多数都是内地移民,这里基本看不到汉族传统的家族祠堂,也几乎难以见到祖先墓地、墓碑,家谱族谱等,相应的祭拜仪式因此也基本没有。对于生子、婚事、丧事等的操办,因着大家来自五湖四海的缘故,各个地方的风俗习惯都不太一样,最终也没有形成一种被普遍认可的风俗仪式,所以大家都按各自老家的传统习惯去操办红白事。新疆民族分布呈现大杂居、小聚集的特点,移民来自全国各地,日常生活中很少受到宗族、家族势力的影响,很少听到风水鬼神传说,这里基本没有土地庙、关公庙、佛寺等祭拜场所。
当我第一次来到老公的位于鄂西南的大山深处的老家时,看到这里房前瓦后、山上随处可见的墓碑时,我被震撼到了——原来还可以把家族故去的亲人直接埋在家的附近!
他们相信人死之后不是去了阴曹地府,而是进入天堂之乡。尊崇祖先的思想,使他们对亡故的长辈格外精心,即使穷尽家财、举债度日,也要修建恢弘富丽的墓碑,特别是有条件的人。他们还认为,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死后仍然会保佑和照顾自己和自己的后代,住家紧靠祖墓使他们倍感安全和吉祥。
他们一个村子里基本都是亲戚,大伯二伯四叔五叔,外公大舅二舅就住在这里,其他也都是堂伯叔们,一个村子里很少有外姓的,老公姓曾。曾国藩时期曾经把曾姓都统一排了字辈派语,所以曾姓至今流传下来的字辈还是比较整齐的,广昭宪(贤)庆——他是贤字辈的,父亲昭字辈,爷爷广字辈,下辈庆字。在镇子里遇到比较不熟悉的人,一问名字就知道什么辈分了,不仅老家如此,在外地生活工作中碰到过很多姓曾的,也都是按这个字辈来排的呢。他们老家管这种都是相同姓氏的人,叫“家门儿”,意思是几百年前可能大家都是一个祖宗呢!老公的爷爷是铁匠,靠着这门手艺硬是养活了九个儿子,天呐,九个都是儿子没有一个姑娘,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旧社会时代,也算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了吧!他爷爷又是弟兄三人,因此家族男丁兴旺,也算是乡里很有势力的一个大家族了!
老公小时候早晨一起床,先跑到屋后的爷爷奶奶家里转一圈,看有什么早饭吃,然后顺路到大伯,二伯,四叔,五叔家都去晃一下,肚子基本就填饱了。每年过年大家聚在一起吃年夜饭,老老小小五六十人,得要四五桌呢,老的打牌喝茶,小的上蹿下跳放鞭炮,青壮年劳动力负责杀猪宰羊劈柴,女人们就负责烧火洗菜做饭,就这样在烟熏火燎、热气腾腾地人间烟火里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年。
前年在八叔的组织倡议下家族人齐心协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完成了给爷爷奶奶重新立碑的大事,并重新整理了族谱家谱,又利用现代互联网技术建立了一份电子版的家谱图,把老家谱整理上传,还有家族成员的老照片,家族简介家族合影,伯叔辈年轻时亲笔写的文章,建成了一个家族云展览馆。
平时家族里每个成员都可以在家族动态发布自己的照片、文章等,我们也会经常在手机里打开这个云族谱给女儿看,让她找自己的名字,让她明白她作为这颗大树的一片小叶子在哪个位置,她平时过年回老家一起玩的姊妹在哪里,爷爷奶奶在哪里,她来自于这颗大树的根是谁,叫什么名字。他是干什么的,他曾经干过什么事。我想家族血缘关系就是这样慢慢被传承地吧。
记得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有位外国人在网上问:“中国人每年孜孜不倦地祭拜祖先,真的会得到祖先的庇佑吗?”确实,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国人这样热衷于祭拜祖先,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春节,以及祖先的忌日,都要祭拜祖先。
我想中国人祭拜祖先并不是单纯地寻求祖先庇佑,而是源于一种灵魂深处的身份认同。对于中国人来说:祖先没有死去,只是换了个地方活在我们心里。
清明祭祖,就是中国人的信仰。
经常听到有人说中国人没有信仰,中国人并不是没有信仰,只是中国人的信仰是对祖先的信仰,对孝亲文化的信仰。我们拜祖先,拜尧舜禹,拜关公,中国人更倾向于信仰给我们衣食的父母,开垦土地的先祖。
《礼记·中庸》:“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很多人长大后离开家乡,到很远的城市工作,为了过上好生活,加过班,熬过夜,拼过命,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奔波在各种社交场合。清明节,似乎成了放假游玩的节日。常年漂泊在外的我们,常常会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从哪来,可以回哪去?清明节,就是一个让我们回忆起一切的节日。它让我们回忆来处,记起我们的祖辈,记起他们曾经也为生活奋斗过、努力过。
清明,是不忘本。
作家史铁生曾说:“我相信,每一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上添一丝光亮。也许是一颗巨星,也许是一把火炬,也许只是一支含泪的蜡烛……”在浩瀚宇宙的尺度上,我们匆匆几十年的人生渺小如尘埃。但是,当我们与祖先连接,当我们与后人连接时,我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就变得伟大了。小时候不理解这个成语——“落叶归根”,长大后慢慢明白了,人活着不能忘本。祭祖,我们不是为了祖先的保佑,而是为了告诉祖先我们活得很好。通过与祖先的连接,我们记起自己的来处,获得直面生活的勇气,收获丰盈的一生。
清明,是直面死亡。
有人说:你和死亡之间隔着父母,当父母离开人世,你就直面死亡了。而年复一年的清明节,就是为了让我们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动画片《寻梦环游记》中,一首“RememberMe”(记住我)感动了很多人,“如果没有人记得,他在另一个世界也会消失”。记住就是最好的力量。记住了,他们就没有真正离去,只是换了个地方,活在爱他们的人心里。
清明又至,由于疫情今年还是不能回老家去扫墓,我们照例还是在我们的云族谱的家族动态里为逝去的亲人点一根蜡烛,送一束鲜花,写一篇祭文献上我们的哀思。只要这个世界还有人想念他们,那么他们就没有离开。
念念清明,念念不忘他们曾经来过、爱过、活过、为这个世界的美好奋斗过。清明,让敬意不变,让思念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