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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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水镇纪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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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家后门紧临着琴水河,我镇日望着它幽幽流逝。琴水河把琴水镇分成东西两半。河的东面,有一座宋朝的塔,周边是一块块烂泥田。河的西头,是琴水镇的中心,放眼望去是鳞次栉比的瓦屋和弯弯绕绕的街巷。河中间有一方石头砌的小桥。河的远端,则是绵延不尽的山。

“天光长着哩。”

老人蹲坐在门槛上抿几口浑*米酒。抬头看看天,惨白的日头正挂在山坳上。阳光在他们额头上形成一个高光点,皱纹像漂浮在反光水面上的渔网。

女人在河中盥洗梳妆,肥硕的臀部悬在半空,头发却浸泡在水中如水草随波摇曳。在水的倒影里她们看到了死鱼般的云。

几个黑黝黝的男子撸起半截裤管,露出精瘦的腿肚,在田埂上歇肩,你说一句他回半句,半晌挤出几个字来。

琴水镇在山的包围里,人们从来看不到山的外头。

只有琴水河突破了山的包围,拐了好几道弯,径自流向城外去了。

琴水河多是浅滩,不能没人。旱时,有人挽起裤管就淌过去了。可是每年总有几个伢子会被因这河水失了性命。这事儿多发生在七月间,河岸常能看到哭哭啼啼的父母央人捞尸。老人们说七月*神多,阎王爷该是放了浸死*的假。我也听一个善泳的小伙伴说,他在水里看见过水*,那样子呢,和猴儿差不多,只是在水里蹦跳,遇着人,便把人拖下水去。虽然他说得斩钉截铁,我倒是觉得他更像是他说的水猴子——黝黑细瘦的身体下,一根根的肋骨清晰可见。不过,这些传闻都吓不到琴水边的孩子们。夏日的琴水河上总能看到赤条条湿漉漉的孩子像勇士一样跳入河中。只有在中元节前后,琴水河才安静几天。缺少了孩子肆意欢闹,琴水河显得寂寞空荡。

住在河边上,除了见过小孩溺水,我也见过大人浸死在河里的。一个傍晚,河两岸站满了围观的人,听说河里浸死了人,我也从大人的裤裆里挤了进去。只见一具青年的尸体被众人从河里捞了起来,发白的身上缠着一排电线,酱紫色嘴唇上贴了几根水草。不知道谁拿来了一块门板,尸体被架上门板抬走了,留下一河瞪着白眼的鱼。人们挽起裤脚下一涌而下,捡几枚鱼回家炖个豆腐鱼,也是一顿美味的享受吧。孩子们则光着脚跟在门板后面欢呼雀跃,这大概是我们头一次遇上死人。

琴水河的生生死死每日都在上演。我甚至亲自捞上过一具尸体,准确的说是一根胳膊。当时的琴水河,清澈见底,岸边随手可以捕捉到小鱼小虾,有一种半透明的柳条鱼,大概是太小了,琴水人都叫它阿屎鱼。我常常在河边以抓阿屎鱼为乐。那一条半透明的胳膊就像一条阿屎鱼一样轻盈盈地从上游漂下来。是刚出生弃婴的胳膊,大小和我的食指一般,粉彤彤的,若不是隐约看到血管,我还觉着它是某个玩具上掉落下来的一块。那时我大概五六岁,捏起粉嫩柔软的小手像抓起到了一条小鱼,兴奋地拎去给阿婆看了。

河岸上腐臭更是隔一段日子定时会出现,也分不清是死婴还是瘟猪。臭味散开,就像初夏季节溪后荷田里开出的一朵朵惨白花苞。沿河的街坊就骚动了起来,妇女一手抱着娃一手捂着鼻子,汉子解了衣衫的扣子,老人拨动起了念珠,有人掮来了担钩,有人扛来了锄头,一齐围了过来。拨开岸边的乱草,原来又是一个弃婴。女婴早已经腐烂了,装在一个米*色纸箱里。头上飘着几根稀疏的头发,身上裹了一件暗红格子棉袄,枕边还横着个空奶瓶。

死亡在这里,更是一场狂欢。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是常年累月的,生了胖伢子,家家户户左邻右舍送去几袋红蛋,生了女条儿也就草草敷衍过去,对于这样渺小的死当然也是轻描淡写,信佛老人嘴里念念有词,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河水照例幽幽地流,石桥上照例川流不息,桥上的人们都忙着自己走路,没有转头向下望一望的。镇上的日子和幽幽的河水一样安静,河水都是静止的,只是日头从早到晚变化着方位,朝日里河东的人担着东西过桥,到河的这边来卖,日头落了山,担着空扁担回去。

2、

但是死人的可怕,我还是知道的。阿婆经常告诉我,有些人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十八层地狱黑森森的,每一层的牢房关押了各种各样的死*,饿死*、浸死*、吊死*……他们拥挤在牢房里,没有一个不是瘦骨嶙峋伸手喊冤的。那里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也是我平日没见过的,很是骇人。而且阎王爷又极其严厉,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在世所为的一切在这里都会得到应有报应,过油锅,铁钩子钩心,挖眼珠割眼皮……受尽折磨之后投胎转世,屠夫下辈子要做猪,逃不了被屠夫宰的命运。阿婆每每说完这些都要念几句“阿弥陀佛”,再转头告诫我,有人过背了,一定要装几粒米在口袋里。

说到死人,南大街上有个纸扎店,就是专卖东西给死人的。

门口挂着些金的银的、红的绿的纸扎,金灿灿元宝、银晃晃花扁、红红绿绿的钞票,暗沉沉的南大街因之也变得富丽堂皇。店门侧面是一栋红砖样式的纸扎洋房,比镇上所有的房子都气派整洁。就拿南大街来说吧,南大街只有木梁瓦房,上下两层,一楼的正门上面往往又开个侧门,这个门悬在二楼外墙上。这个悬空的门只是个装饰,常年关着,不仅没有实际用途,而且增加了一些危险性。据说,南大街杂货铺老板的儿子,打开了二楼的门后摔下去了,脑壳子着了地,后用勺子勺掉了一勺脑屎,居然没有死。我确实在他额上看到过一个凹陷的洞,平日里他总站在铺子门口吮着指头憨憨地笑。再看这栋楼,外墙上从不设侧门,三四层高的红砖洋房,窗子、大门、小门、楼梯、扶手、阳台什么都有,门外边立着两个马夫,门里是几个拿着扫帚或挥着掸子的丫鬟,绿色的褂子,围红围兜,很是勤劳的微笑着。再往里是穿蓝褂子的账房先生,拿着算盘在很仔细地算账,似乎还能听到他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阿婆说这是给死人住的,给他们烧去,死人到了阴间就再不用受苦了,平日里短缺的,无法享的福,阴间都有了。纸扎店的物件繁多,手表、电视、自行车、马、驴、牛都有,看着也觉得精致漂亮,但我还是觉得,死人还是寂寞,光看这摆在纸扎店的房子就立马显出了寂寞,房子看起来宽敞明亮,其实是很小的,纸扎店小小的方桌上就摆了两栋,墙角又立了两栋,房里人虽然多可是都是下人,不是可亲近的亲朋好友,他们沉默静止,连笑都不见声响,他们常年默默辛勤劳作,这难免给人隔世之感觉。纸扎店的伙计忙忙碌碌,从没一个正眼瞧瞧那些花枝招展的小人,或许只有他们更懂得这些小人是他们用竹篾子编出来用浆糊糊出来的。

纸扎店里边黑乎乎的,我再不敢多看。目光触楼板上黑漆漆的棺材,还要吓出一身冷汗。

还是南大街那个杂货铺,不幸又死了个老头。听说是夜里被小偷捅死了。也许是觉得死得过于悲惨,到纸扎店为他买了一栋大洋房去烧。

夜色降临,黑色几乎完全笼罩了琴水镇,山立在远处,黑黢黢的一圈。做白事几个人在沙滩上,因为隔着夜幕的原因,似乎离得很远。他们先是吹吹打打,演奏的很不整齐,嘈嘈杂杂的。偶尔,敲一两下锣,铜锣声穿透黑色的帷幕,把那群人从远处拉了回来。和尚举幡念经,声响也是混沌的,一声重着一声,撞到对岸山上又弹了回来。纸扎房子就这么烧起了来,水面红光点点,像染了殷红的血。一缕缕黑烟升上天,接着火光也冲上了天,那红色的房子也摇晃着上了天。

其他时候,纸扎会烧得早一点。天上残留的火烧云与河滩上肆意欢腾火光把琴水镇都染成了红色。热烈燃烧的竹篾子哔剥哔剥的狂叫,火焰冲上了西天。火烧云变换出不同形状,火焰跟着变换出不同的形状,一会儿像是马,一会又像一条龙。只有在这时候,我才觉得屋里的小人才快活了起来,他们的笑面不再呆板寂寞。

死了的人也就变成一抹青烟了。

只是到现在,我也无法接受,某一天阿婆也化作成了一抹青烟,悄然地去了。

3、

琴水镇只有两条街道,一条从东往西,延伸到石桥上。另一条从南到北,麻条石板,弯弯绕绕,扭扭捏捏。人们把从东往西的唤作东大街,从南到北的叫做南大街。两条街相遇在阿婆家前门口的土坪上。

两街之间歪歪斜斜横七竖八地穿插了许多小巷。

桂花巷最具历史,巷里有个徐家屋,曾是雕梁画栋,车马盈门,算是镇上最壮观的建筑了。麻条砌成墙基,青砖砌成墙面,两三丈高,墙面上隔一处有个镂空的扇形石窗,石窗上立着一个石头花瓶。屋脊是山字型的,两角飞檐上雕刻着龙头。若从正门绕到后门,要走上好几分钟——这屋场是很大的。据说屋里的天井养着一只乌龟,静穆地蹲在天井里八百年了,龟壳上都爬满了青苔。

如今,物是人非,徐家屋那高高门楣上镌刻的朱红的“永恒”二字,也稀疏斑驳了,爬上了青苔。门前的那光滑的卵石路面泛着冷清的光,这斑驳的朱红空寂的石窗和幽幽的冷光仿佛在说:永恒只不过是寂寞的一转眼。

巷尾有个城门,也伫立了几百年,荒废在了那里,城门三丈来高,门板蠹腐成了一面的苍白,昼夜敞开。城墙上爬满了颓败的红葛。城门上住着个介头的老汉,他以茅草作席,茅草作被,剃头为生。镇上的人都把他唤作剃筒脑子,已经不再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祖父是个大财主,他年轻时是个富贵公子。不过那已久远了,老人们也模糊了,记不得当年他怎样出入桂花巷,也忘记了他的一袭长衣如何潇潇洒洒,仿佛他生下来就是这幅样子,他命定就只该是个剃脑匠,甚至他根本就没有名字。

平日里他双手总是拢在袖子里,窝在怀里,腋下夹一把竹烟筒,腰里缠着块发黑的剃脑布,佝着背在镇上信步闲逛。镇上的娃子见到他都要围上来,捂着嘴巴对对他戏谑地嘲笑:

“剃筒脑子来啦,剃筒脑子来啦。”

他抬起长满瘌痢的头向朝娃子们回敬一个很轻的微笑,嘴角斜着往上翘,疏松发*的两个大门牙露了出来,那微笑很诡秘,转瞬即逝,似乎很得意孩子们对他的欢呼,又似乎他随时要抽出他的烟筒子往那些死伢子的脑壳敲几下。伢子们无法猜透里面的意思,望见那瘌痢头开始扬起,就一哄而散了。

他是从来不洗澡的,夏日里一件的发黑的白汗衫,寒天里一件油亮的破袄。镇上的孩子整日发癫似的在巷子里乱窜。

城门城门几丈高

三十六丈高,

骑花马,带把刀

走进那城门抄一抄。

伢子们或唱着祖母或者阿婆传授的民谣,一排人马“驾驾驾”地骑着竹马,鱼贯过小巷,齐齐地唱道: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祠堂。

祠堂中,好栽葱,葱发芽,好煮茶。

茶花开,李花红,杀只鸡公做两筒。

这筒留来归大嫂,那筒留来归细嫂。

大嫂归来会管家,细嫂归来会绣花。

跑馊了衣服,跑脏了鞋子,女人就在街上骂了起来,“死伢子!嬲到黑都不识转屋里,还不脱你那衫下来洗,邋里邋遢的,你就像那剃筒脑子样!

琴水镇的日子一成不变。相比之下,人们脑壳上的头发似乎在疯狂生长。

谁家子的头发长了,就在谁家门口抖开他的沾满发屑的剃脑布。明晃晃的剃头刀刨冬瓜似的刷刷几下,一个齐整的平头就出来了。剃完头,还得往脸上刮几下。

“嘿嘿,介下好了,干净啦,干净啦。”

一次收一毛,他笑呵呵的把一毛钱塞进了裤裆。

再说郭头巷,郭头巷很窄,窄得像一根缝在琴水镇上的细线。郭头巷太窄了,窄得邻里的一举一动都听得一清二楚,隔壁家煎烧鱼啦,就听到噼里啪啦的油锅响;隔壁家打水了,就听到稀里哗啦的水缸声;隔壁家擂茶啦,隔壁家打肉丸啦,隔壁家打娃子啦:“死伢子,畚箕埋了你的。”隔壁家吵架了:“你娘的脚。”

郭头巷阁楼的竹篙上总串着男男女女的衣物,把天光遮挡住了。女人们再三叮嘱娃子们,那裤裆底下是决不能过人的,要长不高。若不长眼从裤裆下过了,一定要再钻一回,把个头钻回来。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长长的郭头巷都是冷冷清清的,郭头巷的上空随风飘荡的那些衣服,像一个个没有了脑壳的人。

郭头巷收了衣服,每年也会热闹那么一两次,巷头的元帝庙,每年出一次神,出一次舟。

正月十二是出神的时候,菩萨从庙里请了出来,乘坐一辆抬椅,四个人颠颠簸簸地抬着,菩萨长的粉嘟嘟的,披着红布绿纱,睥睨着眼睛。每家门口摆上了烧鸡、烧鸭、烧鱼、肉丸、米酒,点烛、燃香恭恭敬敬地候着。等菩萨一到,就放上一撮炮竹,菩萨这才停下来,“享用”一番后,又被震天唢呐簇拥着浩浩荡荡前往下一家。菩萨走后,伢子们欢心地寻着残留着引线的炮竹,大人们则吹掉鸡鸭鱼肉上的炮竹灰,准备用他们来做昼饭。

五月五是出舟的时候,龙舟早已倒扣在庙里一年了,蒙了厚厚的灰尘。巷子里的后生们撸手抬脚,“嘿哟嘿哟”地把船抬到琴水河里,船身上画着龙身龙爪,船头雕着个怒目圆瞪的龙头。这龙本是金*色的,只因年代久远,那*就慢慢淡下去,只剩模糊的一片白一片淡*。

这天,郭头巷的船要同仙源坊的船赛趴吆子。河这边站满了人,河那边站满了人,桥上也站满了人,看客们踮起脚往这边蹭蹭往那边挤挤,生怕落下了什么。看高兴了,有人还举三边铁铳朝天上轰轰放几声。

再看水面上,船艏坐着一人轰隆地擂一面红桶大鼓,汉子们光着膀子,每听一声鼓,就齐声喊道“趴吆”,趴字拖得又高又长,到了吆字就没了气了,短促地滑了下去。汉子们身体前倾,腰身往前趴,举起浆往后划过去,又一声鼓下去,又一声“趴吆”。

“趴吆——趴吆——趴吆”,从下游趴到了上游,再从上游趴回到下游。趴上了河岸,趴上了石桥,趴上了宋塔,声音响彻在小镇上。光听着阵势就觉得河心里的船正赛得火热,水手把力气使足了。其实船并不快,经过宋塔,经过石桥,经过码头,河水拐了个弯,船也拐了个弯,到上游去了,于是船不见了,观看的人空空得等上很久,那船才悠悠地回来。后排的还是要踮起脚来,望望被浆杆子搅*了河面,也觉得热闹。

五月前后若雨水充足,琴水也涨高了,河面也宽了,则郭头巷的元帝庙出四艘船,仙源坊的城隍庙出四艘船,总共八艘。遇着雨水少的,只能各出一艘,寂寞地摆在河心,即便是寂寞,船上的汉子还是“趴腰——趴腰”的一路喊去。哪支船是哪座庙的呢?刚下水时是知道的,等划去了上游,从上游返回时就辨不清了。无论谁先上岸都拍着手呕呕地叫好。

赛船不是塞速度,而是赛趴吆的响度。

4

阿婆平日里就在琴水边痴痴地站着,眼圈永远是红红的,淌着浊泪,鼻子已经凹陷了进去。冬天的时候,冬天就像藤蔓一样爬上了她的手,顺着手掌上的一道道白色的裂痕往上爬,她的手指开裂了,指甲开裂了。就如同冬天冻裂了大地一样,但是南方的冬天是不会冻裂大地的,只会皲开阿婆的手。

阿婆的手劈柴,阿婆的手烧灶,阿婆的手涮锅,阿婆的手浸米,阿婆手擂茶,阿婆从朝日里就开始操劳。她的手摸在我脸上又潮湿又梆硬割人,像琴水河松绵的沙子磕了脚,阿婆的手掌是溪后里水田里经年肥沃的烂泥。

她举起手高高的向空旷的河滩喊去“喏——呐——诺——呐”一群猪就喘着粗气摇摇摆摆地回来了……

她举起手高高的向空旷的河滩喊去“成诶——成诶——转屋哦”,我却还在外面游荡。

阿婆穿一件藏青色斜襟布衣,肩膀很消瘦,走路的时候总是勾着头,把东西捧在手里,窝在怀里,像抱着宝贝,抱着几千金重的东西似的,很珍重很敬畏的样子。

阿婆说话的时候总是扶着木门框,或依靠在某个角落里,声音黏黏糊糊的,细小得如同只是吐出一口气,没有空气振动。

阿婆不能生育,在镇上抬不起头来。

阿婆告诉我,我是从桥洞里拣来的。我不信,那不可能,桥洞里已经住着胡子拉碴的老汉。总是敞开着胸襟,操一把胡琴,琴弦是铁丝做的,波浪形的,所以那琴声虽能听出个调调来,但声音很刺耳,要钻人耳朵。他唱的是很下流的歌曲,什么“哥想妹来妹想哥”、“哥哥妹妹嘴对嘴”之类,声音却很苍凉。

也许我不是拣来的,但我是野孩子,我常常精条条地在琴水镇游荡,在琴水河里嬉戏,不思归屋。阿婆对我有很多叮嘱,沙坝里也要去嬲火,会尿床噢;月光婆婆,也要用手指脑去指,夜辰会肚子痛。初五是米谷神生日,这一天要把碗扒干净……阿婆一口口,我的女女,我的心肝,虽然琴水镇看轻女娃,但女女在琴水镇却是宝贝的意思,不管什么,一出门我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阿婆劝不住我。我又跑去城隍庙看傀儡戏了。城隍庙门口有对黑白无常,面目狰狞。但傀儡戏很是好看,艺人都是外乡人,一年才演一次,很难得。我觉得傀儡在手艺人手里翻腾跳跃,很是神奇。演的是钟馗的故事,只见他抽出宝剑,长剑如电”来——来——来,哪里逃“我看得太投入了,真的看到了小*。穿一袭黑色的戏服,束着小脚,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我。我赶紧夺门而出逃出城隍庙。

“阿婆,看那后背有个人。”小*尾随我回到琴水河边。

阿婆呸呸呸吐了几口唾沫。夜里,我果然病怏怏的了,神智恍惚:“婆——婆,我要水。”灶炉里没有热水了,阿婆抱着口盅去邻居赤谷嫂家借水。“女女,水来了,来吃水”,我咕咕地喝着,迷糊中听到摆钟沉重地敲了十二下。我看到一只大老鼠带着一队小老鼠从我床沿穿过,摆钟又敲了一下、两下三下……五下,天光了。阿婆说我的*灵丢了。

第二天的傍晚,阿婆在琴水边烧纸钱,手里拿着我贴身的衣服在花苗上来回的划着,她对远处长长地喊道:“转来呦,人骇,狗骇,猪骇,*骇,骇了都转来呦,哪里见到是给我带转来呦,转来了,我女女转来呦……”

奇怪的是,阿婆喊惊的时候,声音不再是绵软无力,而是充满神秘的力量,在那空旷高远的声音里飞到了山上,掩盖了琴水镇的一切声音。琴水镇反倒显得静谧了。也许,我的*灵此刻正无助的飘荡某处等待着召唤。阿婆朝我撒一把米,吐一口水,捞一把灰进我的衣服里。“归呦——归呦。”我的*灵隔着长长的南大街,穿过茫茫的琴水,牵着阿婆的声音飘然归来。

我恢复如初了。

埃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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