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殷耀来源：《品读》年第期每年中元节上坟祭奠前，我都要赶回老家的房子住一晚上，感觉这样心里踏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慎终追远。老院子见证过我懵懂无知的童年和逐渐长大的少年，也见证了父母由壮年到老去的往日时光。在洒满了月光的院落里，突然浮现脑海的往事满满都是爱，像这中元夜的月色一样充满圣洁的光辉。在海海漫漫的土默川上，每隔十里八里便是屋舍俨然的村庄，村庄上空炊烟袅袅，村庄外是生长五谷的土地，还有荒地里的坟茔。当老人去世后要请来鼓匠吹唢呐热闹一番，鼓匠班子来了以后就在灵棚旁边搭个摊子，然后吹吹打打热闹起来。死生亦大矣，把老人寿终正寝称作白喜事，是一种参透了生死的达观。在土默川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一盘用土坯垒砌的炕。好多孩子是在这土炕上出生，在这土炕上成长，在这土炕上娶妻生子，在这土炕上变老。当离开这个世界时，土默川人把枕着枕头睡在炕上视为最体面和安然的告别。辛苦了一辈子在炕上瞑目，这才叫“好结果”，这才叫寿终正寝。十四五年前我曾经有机会到外地工作，和父亲说：“咱们一起去外地哇，那个地方比咱们这儿好。”父亲的回答很干脆：“不！”我知道他的想法：他想老来老去老在炕上。年的父亲节前，父亲突然不省人事，在重症监护室抢救了半个月。6月2日父亲以挣扎和拔管的方式抗议，一定要回村里去，我找了一辆救护车，医护人员和两个妹妹陪在他身边，往托克托县走的路上他笑着。去了托克托县城，医院里，但父亲坚定地摇着头，继续往前走：哈拉板申、大井壕、伞盖、五申……团结村终于到了，他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我们姊妹三人守了一夜，第二天快中午时父亲安详地在炕上走了。在土默川农村，不想跟随儿女进城的老人，就是割舍不下这温暖而体贴的土炕。医院感觉不治，便回家在炕上将养，等待走的那一天，儿女们守候在旁尽孝。这一端连着灶台的土炕,在他们心里头温暖无比，烧水做饭时柴烟从曲折的炕洞里缓缓流过，烟囱上升起了袅袅炊烟，人间烟火本来就是这烟囱上流云般的炊烟和炕洞里流淌过的灶火。小时候在生产队的饲养院里玩儿，有几个饲草料房里停放着好几个棺材，我和小伙伴们感到神秘而害怕。这是村里一些老人让儿孙们准备好的棺材，没有搁的地方便放到了生产队的草料房里。那个时候在农村，老人们到了六七十岁，子女们给准备好棺材才是孝顺，人们管棺材叫“寿材”。儿女们请来木匠做好棺材，老人们才高兴，这寿材能把灾病冲没了。木匠做棺材时有的老人就守候在旁边，看木匠做工精细不精细，用心不用心，有的老人还到棺材里试一试长短宽窄合适不合适。老人们说：谁都有老的一天，没什么可忌讳的。也是的，年我母亲走的时候才六十多岁，我没有想到她走得那么匆忙，没有给她准备寿材，只好把给姥爷准备好的拉回来用。村里的老人们真的不忌讳死亡，能够很平和地谈论生与死。老供销社门前是老人们蹲坐着晒太阳聊天的地方，这里总会聚集好多熟悉不熟悉的七八十岁的老人，二十多年前我回村里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前几次回村我看到的还是这样的景象，只不过是换了面孔而已。他们戏称这是排队等候着去村外，相互开着玩笑，“将来到了村外，你和我作邻居哇。”“你这个人不随和，不挨着你住，哈哈……”从村里到村外，把生与死说得坦然随意，生前住在村里，死后住在村外，村里是子孙们繁衍生活的家，村外有先人们长眠止息的坟，祖辈们生活过的土地上庄稼收割了一茬又一茬，耕耘和收获从未间断过，祖辈们生活的村庄里人们换了一代又一代，就像田野里的小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管经历了多少代人，村外田野上总会看到辛苦劳作的农人，作物在土地上有条不紊地出苗、分蘖、拔节、抽穗，后代子孙们在先人的坟茔边依时按候地春种秋收。炊烟从未从村庄上消失过，生机从未从土地上黯淡过，生活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一朵浪花消失了，还会有更多的浪花卷起。一年复一年野草在大地上荣枯，一代又一代庄户人在村庄和田野上匍匐，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田野里的春草枯荣变幻，村庄里的人们也有悲欢离合甚至是生离死别，但只要田野上五谷不绝，村庄上就炊烟不断，村庄里生生不息，柴米油盐煎熬着酸甜苦辣的生活味道。父亲那代人或年龄更长者，过的是最艰难清苦的岁月，他们被牢牢地拴在土地上，为填饱肚子挣命流汗，为改变穷困的生活熬煎愁苦。当然，他们也有过丰收或添丁等诸多欢乐，儿孙们出息幸福是他们追求的目的和战胜苦难的支柱。母亲在世时常和我念叨：“庄户人活得像一棵草，但这个世上没有庄户人又不行。”是啊，小草虽然卑微但不可自卑，像我父母那一辈农人如今在村庄里所剩无几，他们那一代人包括他们的前几代人已经成了他们生前耕作过的土地的一部分，他们尽管人微如草，但岁月如歌，这些平凡的庄户人靠自己的劳动养活了自己，也养活了更多的人。村头树上的阳光曾为他们灿烂过，田地里的高粱曾对他们弯过腰。童蒙的时候，不懂得死亡是怎么回事。小学一二年级时，学校旁边一户人家的老人过世，隔着玻璃看到老人静静地躺在炕上，像秋天树上掉下的落叶那样安静。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感到树叶一片一片地掉下，村里的老人们像庄稼一样走了一茬又一茬，我的姥姥、母亲、父亲等至亲也相继走了……起初我就像看着秋风吹动树上的*叶那样无奈，逐渐悟出了“死如秋叶之静美”的含意。“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死亡是一种重生，是一个生命不断循环演变的过程，周而复始，世界因此而流露生机。懂得了这个道理，也就不会“世上空惊故人少”了。感谢过去和未来在时光里的相逢，人世间旧时的温暖永远在心中，生活中新来的幸福经常到眼前。父母呵护我长大的岁月是温暖的，我哺育儿女长大的日子也是幸福的，我好像一个链环连接着两头的幸福。享受生活带来的美好和欢乐，就得承受生活的不完美和不如意。重要的是我给了上一辈人孝顺没有？给了下一辈人爱护没有？在生生不息的繁衍和传承中，因为有了孝顺和爱护，我们作为生命繁衍生息的一个链条才会坚实而有力量。四季冬去春来，天空日升月落，人间生生不息。心里装载对亲人的热爱和对四时风景的欣赏，用内心的安详和从容来审视并欣赏这个世界，才会在短暂的生命里遇见更多的良辰美景，拥有更多的美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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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殷耀，新华社内蒙古分社副社长
来源：《品读》年第期
责编：张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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